闻人珏很喜欢王赫这种不可摧折的少年意气，正如红日东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一些道理，总会强得多的。

因此闻人珏几乎是欣慰地微笑着，如吾家有儿初长成般拍了拍王赫的肩：既如此，我送你一程。

在闻人珏的计划里，夔队应是急行军，绕过塘子山南坡，避开驻扎在北门外的张柱石麾下的边军锋芒，自右玉城东门攻城。右玉城东门因紧邻山崖，只做了个小门，日常不开，也没什么人走，防备和巡逻都格外薄弱。

夔国参将余三元带着军队来得极快，闻人让他匀了匹马给王赫，自己向后坐入滑竿，帘子垂下来，闻人珏的脸隐没，帘后传出他的轻笑：二尺，千万骑稳了跟上，等下自己见机行事。

王赫是会骑马的，他没有因为二尺这个绰号表示不忿ashash事实上被一群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大汉杀气腾腾地围着，他没表现出丝毫怯意已经是极限了。

翻上马背，王赫回头想问闻人珏见机行什么事，却已经看不到滑竿所在。三千人的军队毫无声息地启程，人衔枚、马裹蹄地直奔南坡而去。

余三元的领兵手段可见一斑。

王赫被裹挟在奔骑的兵士中，一声不吭地咬牙跟上。没注意到在他的身后，有一小队人马正在余三元的带领下，脱离大部队，往隐刃谷的方向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张柱石正饥寒交迫极度疲乏地顶着斜阳往南坡而来。

之前闻人珏离谷时，张柱石带着残兵全神戒备至天亮，却并没有任何敌袭，兵士们累得东倒西歪，一个个瘫在地上恳求张柱石让他们歇息片刻再点火烧林。

张柱石在小事上并不狠拘着手下的兵，点头同意了。自己也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想打个盹再走。

半梦半醒间，突然一声惨哼传来，张柱石猛一机灵，蹦起来望向声音来处，却见一片惨境ashash他带来的兵士昨日本就被封三宝杀了不少，仅剩下十余人，此刻也一个个将命留在了这里。

张柱石的眼睛红了，他瞪着充血的眼，望向杀人凶手：贺公公！这是为何？

哼！咱家还没问你个怠慢凤谕的罪名儿，你倒还有脸来问我？杀人者正是贺申，他慢条斯理地将右手自最后一名士兵胸前抽回，用死人的衣袖将手上的血擦净，翻着眼睛望向张柱石。在他身后，是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马车帘子厚重地垂下来，看不到里面的皇后封琪。

公公莫冤枉我，我何曾怠慢？

娘娘昨夜离开时让你放火烧林，你拖到天亮还未执行，是不是怠慢？

我张柱石想说夜雨刚停，空气如此潮湿，即使他们随身都带了火折子，也点不着了。但他看到贺申的眼神，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这些士兵被灭口的真实原因ashash封琪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过往。

张柱石打了个激灵，对着马车屈膝跪到泥水里：娘娘恕罪！

谷中寂静，片刻后封琪的声音才自马车中幽幽传出：罢了。将军请起。想必你此刻疲累不堪，昨夜又遇大雨，林子点不着也不是你的错今日便先出谷吧，待日后再说。

是。张柱石满心不服，甚至在知道了封琪的身世后还带了点不屑。但他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低头自地上爬起，微躬着背，恭声问道，娘娘怎么现在还在谷中？昨夜不是先走了？

本宫担心你的安危，走出一段路程，又叫贺公公折返回来。

张柱石一脸感恩戴德：谢娘娘厚爱！心中却冷笑不已ashash想必他们折返，杀人灭口是其一，怕出谷的路上遇到什么凶险是其二，这是找人在前面给他们探路呢！

马车中不再传来声音，贺申等了片刻，对张柱石道：张将军，走吧。你前面走，也替娘娘开回路。

是！张柱石即便有再大的不满，也只能应下。此刻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阳光被隐刃谷的终年白雾隔绝在外，再加上腹中饥饿，张柱石恨不得马上回到右玉城，好好泡个澡，再大吃一顿。

他看了贺申一眼，昨夜被封三宝砍破的衣服已经换掉了，此刻老太监衣着干爽，一张瘦脸青白，眼睑下的眼泡似乎更大了，正翻着眼睛瞅自己。

张柱石在心里暗啐，果然同人不同命，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转身疾步向出口走去。

出谷时天已经大亮接过午时，张柱石走出百丈回首，只见贺申坐在车辕上，驾着马车远远跟着，并不追近。

如此谨慎倒让张柱石不好说什么，就连献两句殷勤的心情都没了，远远冲贺申挥手，示意安全。随即转身向塘子山南坡疾行，耳畔隐隐的车马声一直不断，他也懒得回头去看，只埋头前行，随着南坡渐渐能望见了，他心神稍有放松，忽然脚下一绊。

一根极细的牛筋索自枯叶黄土中猛地绷起，张柱石因思绪放空，反应略有迟缓，整个人一下被绊得栽出去，耳听得路旁灌木丛中铃声响成一片，心中暗道不好！

什么人！

张柱石趴在地上，低矮的视野中出现数双草底布靴，黑色沾染着黄泥，头顶传来喝问声。

张柱石铁塔般的身子被粗暴地踩住，不待他挣扎，几双手将他全身摸遍，腰刀被扔至一旁，双手反剪，在身后与捆住的双脚绑在一起，整个人反折成弓形，如猪崽般被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张柱石刚想说自己是路过的平民，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仿佛来人为了这一刻，已经准备多时，就等他前来入彀。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被翻过来侧仰的时候得到印证ashash

黔首蒙黑巾，是夔国士兵的标配。

你是什么人！为何独自走在路上！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行走在边境线附近，可带有路引！

张柱石张开干裂的嘴唇，说话前往来路看了眼ashash果然，贺申那个老狐狸，带着皇后已经不见踪影了。

军爷有话好说，我本山野粗人张柱石视线收回，正要编些好话蒙混过关，待看清打头之人样貌后戛然而止。

领头之人是个小个子，精干黝黑的面容，笑眯眯的神情，正和善地看着张柱石，等着他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余三元！张柱石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知道这回休矣。

张柱石与余三元彼此认识，就好像两个地盘上的猛虎巡视领地时总会碰到一样，他俩带着兵在边境线上有过摩擦，彼此间也曾恶语相向。但如今次张柱石这般单枪匹马闯入夔国境内，偷偷摸摸做些事情，还没有接应之人，如此莽撞的蠢事，余三元自诩绝不会做ashash他怕于仕新事情之后参他一本，从此一辈子只能止步于参将了。

原来是张将军。余三元的惊讶充满了浮夸，将军两个字咬的格外重，谁让张柱石曾经用等级使劲戳他的肺窝子呢，这大中午的，您跑到我们夔国境内来做什么？还毁了我们要捉野猪布置的陷阱，您也知道，夔国穷，不比颐国有朝廷供应的充足军饷，这眼瞅着要入冬了，我们当兵的得自己储备点吃的，惨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张柱石向来粗中有细，哪怕被挤兑的脸都紫了，还是咬牙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不年不节的，你一个叁合口最高将领，亲自带兵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如此靠近南坡，还设了拌人用的马索，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说着他剧烈挣扎起来，但是夔国捆人用的是牛筋索，越挣扎越紧，此刻张柱石虬节的肌肉被勒成了一节一节的。

余三元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因长期户外操练而粗糙的脸上，皱纹挤在一起，如一朵濒临凋谢的大波斯菊。他蹲下来，俯视张柱石。

我不是说了吗？夔国穷，今年大旱，收成不好，我们叁合口跟周边的百姓啊，快过不了冬咯。说着他似真似假地叹口气，本来，我们确实是出来打猎的，你看我带的这点人。余三元示意张柱石看他身后站着的五百来号人，可是捉到你了这可是老天送来的机会。

你要干什么！张柱石瞠目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