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带着闻人珏回到秦村时,天已过正午,村民都在里正的安排下陆续向绥远县撤去,村路上牛车和驴车交错而行,一时间牲畜的响鼻声和村民互相招呼的声音不断,人声鼎沸。
秦飞累了一宿,此刻被吵得脑袋疼。他将闻人珏往院中一放,用冷水洗了把脸,接过红衫递过来的粥碗,喝了半碗才喘过口气,先交代红衫:灶上有热着的干粮没有,帮我取一份来。
等红衫离开了,这才转头看向已经摊进圈椅里支着头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笑的闻人珏,本想说出口的话又噎回去了:您看着我笑得这么诡异做什么?
啧啧,你说我这么个大活人跟你一起回来的,红衫愣是一双眼睛全粘你身上了,我坐在这,连口茶都没得喝,你倒好,粥都喝完一碗了。
秦飞与他主仆久了,上下尊卑没分得很清,此刻忍不住翻了白眼,根本不接他的话茬:虽然刚已经跟军驿站传话了,但保险起见,我还是亲自去绥远县找余三元和于仕新,您跟这歇着吧。等下让红衫招呼您吃饭。
闻人珏知他辛劳,但此刻争分夺秒,也就没说什么歇歇再走的场面话,直接挥手赶人:速去速回,这里我盯着。
红衫从灶房出来,秦飞接了她手中的干粮,冲闻人珏一点头,身形一晃已经出了院,他没有与村民一起走村道,而是觅了郊外小径,径直向叁合口奔去。
红衫呀一声,视线随着秦飞望远,闻人珏终于看不过去,轻咳两下:红衫,灶上还有什么吃的没?帮我也取一份来吧。
红衫被声音猛地一惊,回头见闻人珏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脸色腾一下就红了:神、神医!她回想下闻人珏说了什么,猛点头,有、有的!说着她左脚绊右脚地向灶房跑去,嘴上磕磕巴巴地应着,还有一大锅粥,还有馍馍我、我刚炒了几个菜,本想等少爷回来一起吃。这就给您拿来!
闻人珏见她火烧屁股一样进了柴房,随即发现自己走错了,又咣咣咣地折返,冲进厨房。不由莞尔一笑,望着身后正对着的院门口地上被正午的太阳照得短小的影子,慢悠悠道:年轻真好你说是不是啊?王小郎?
嗯。王赫罕见地没有跟他呛声,走入院中,径直路过闻人珏的所在,进了屋中。闻人珏察觉一样,挑眉看向他,只能看到王赫挺直的背影。
皱了皱眉,闻人珏正想说什么,王赫忽然又探出半张脸: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封三宝和秦飞呢?
他们都有事去忙了。闻人珏没打算告诉他封三宝的情况,他仔细看了看王赫露出门框的半张左脸,又抬头看了看太阳,怎么今天回来晚了?往常中午你都要比这会早点就回来吃饭了吧。
遇到点事。王赫走到屋中角落净手洗脸,哗啦啦的水声,少年回话的声音蒙在布巾里,张柱石那帮兵还真来了俩队,说是昨天张将军交代了,得来盖房子。我婉拒了几次都推不掉。
然后呢?
既然非要盖,我也不能在一旁叉手看着,就跟着帮忙。布巾丢入水盆的声音,可那些兵痞子王赫深吸口气,在屋内走了两步,他们不像是来盖房子的,像是来越界刺探情况的。
王赫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处,彼时日光照进来,他站在明暗交界里,右脸光洁如玉,左脸晦暗难明,少年眼中燃着腾腾怒火,艳丽的眉眼凌厉、寒气凛凛,整个人既暴戾又脆弱。
他们没有准备任何基建土方,站在东坡上一直望着秦村方向。秦村在我早上离开的时候,昨夜街道里正通知的村民都已经将家当收拾妥当,正在按序撤离。我担心他们一直看会看出端倪,就找些闲话与他们聊,转移注意力。但那些人知道我曾被通缉,嘴上并不干净,言辞间也多有不敬。到最后,那领头的见我的样貌还攻心,直接对我动手动脚,口出秽言我乃颐国皇子,可杀不可辱被如此亵玩辱没,却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就只能如你所说,划烂这张脸!
王赫一步跨出门来,那张绝色而又雌雄莫辨的脸上,一道伤口赫然在目。
闻人眼皮一跳,只见一道长有尺余的伤口划在王赫左颊上,血已经止住了,但嫩肉外翻,如小儿的嘴:你眉目俊朗,气度温和的闻人也被惊得失语,眼中浮起又是震惊又是惋惜的复杂情绪。
少爷!红衫刚端了饭走出来,被王赫的脸惊到了,您这是快,得赶紧包扎,会不会留疤啊!红衫将手中的托盘往地上一放,带着哭腔问着,往房中跑去,秦村她们只是短暂落脚,什么都没有置备,红衫翻了一圈屋内,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手里攥一块洗净的布巾挪到门口。
少爷,这什么都没有您、您我先给您清洗下,用布裹起来吧,可不能吹风啊!红衫眼圈红透了,她从未想过王赫会破相。右玉城众多少女的梦中情人!那么好看的脸!红衫无比想念春风得意楼还在时候ashash谁敢这样对王赫!
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啊?见王赫没理自己,十六岁的少女终于崩溃了,一边哭着一边将布巾轻轻去沾伤口里还在渗出的细小血珠。
别哭了。王赫一把将布巾夺下,粗着嗓子道,我自己划的,有什么好哭的!
为什么啊?红衫胡乱擦着脸,您、您干嘛要这么作贱自己,要是、要是夫人还在,她肯定要心疼死了
别哭了!哭得烦死了!王赫突然大吼,狰狞的面色将伤口挣开,鲜血迸出,披盖了王赫半张脸血红。
红衫被吼得噎住,一动不敢动,涨红着脸委屈巴巴地抬头,王赫深吸口气,将头扭开了。
别提那女人。他嗓音低下来,别提她。
闻人珏冷眼看着两人互动,眼见二人之间的沟通告一段落,他看了看地上的餐盘,又看了眼傻站在屋门口的王赫和被吼得不知所措的红衫,堵心地叹口气,自己走过去将餐盘拿起放到院中石桌上,对红衫笑了笑:给你家少爷也添双筷子,累一上午了。人一饿就容易暴躁。
红衫愣愣地点了下头,有些担心地看了眼用布巾捂住自己半张脸的王赫,一步三回头地往厨房去了。
闻人珏看向王赫:过来坐,还要我请你?
王赫手中的布巾已经被血沁透了,他回房又洗了把脸,看了眼盆里染成淡红色的水,脸上挂着水珠走到闻人珏身边坐下了。
闻人珏没有马上招呼他,先自顾自喝了半碗粥,肚子打了底,这才将馒头掰了一半,递给王赫:撕成小块吃吧,嘴别张太大,要不伤口可好不了了。
王赫接过馒头并不吃,他将馒头来回揉捏着,直将成人拳头大小的馒头捏成了一个面团。
闻人珏也不理他,继续吃自己的,片刻后王赫憋不住了: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闻人珏喝完最后一口粥,将小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抬起眼皮:还真有。但是你这个状态我不想说。
王赫这些天粗糙了很多的手指猛地攥紧:你说!
闻人珏想了想:那我先问这个吧ashash你把脸划花了,他们就走了?
王赫咬牙:并没有,只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又调笑起来。
嗯,张柱石带的兵,不会是见血就怕的。闻人珏平淡点头,你运气好,要是碰到个有怪癖的,见了血更兴奋你就惨了ashash那他们是为什么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王赫想说自己这样一点都不轻易,但看到闻人珏平静的视线时,不知为什么升起一股忐忑,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他们本还要继续,我威胁他们说既然春风得意楼的案子已经水落石出,那我的通缉想必已经撤销了,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回去找叶长友。到时候若要责罚你们,就算张柱石不愿,但看在叶长友的面子,他也不会驳了我的要求。
然后他们就走了?
嗯,他们对城主府还是有所顾忌,虽然骂骂咧咧地说将军才不怕叶长友,但还是走了。
呵。闻人珏轻笑下。不怕?既然这样,就让他们长长记性。见王赫不解地望着自己,闻人珏整了整脸色,等红衫将饭送来摆好退下后,才说道:你不是三宝,不是个姑娘家,我也就不循循善诱了,话说得有点儿难听,你受不住也给我坐住了好好听着。
王赫抿唇不语。
发现刺探不示警,此为错一。聊天不找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反而让对方只注意到你的脸,此为错二。妄想以自残的方式吓退敌人,此为错三ashash伤害自己报复对方,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蠢货。向关心自己的红衫撒气,此为错四。闻人珏的面色难得这么沉凝,话说得极不委婉,刺得王赫几乎坐不住了。
他本来觉得自己做得还可以,又毁了半边脸,怎么也能得一句干得漂亮。没想到反被闻人珏否定了全部。
你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在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脑子还算清醒,知道用叶长友来牵制他们,还能想明白通缉令已经撤了。闻人珏话锋一转,你不傻,王赫。相反你其实在被逼到紧要关头时,会有急智。但你不能每次都凭借灵光一闪来脱险,你要随时保持这个状态。你生自皇宫,难道不明白稍有松懈就会尸骨无存的道理吗?闻人珏的语气带着责备,你这样,我怎么敢把你送回颐国都城。若你真如之前所说,想去篡权夺位,那你现在这么松懈的状态与送死无疑,还会拖累身边的人。
王赫如被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自幼聪颖,仗着天姿,可以说是自出生就开始记事,见多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他记得封琪在没有成为皇后之前的那些日子,那女人常常彻夜难眠,行事前会独自于灯下将要做的每一步骤都预演很多遍ashash此事需经过几双手、托付给谁,那人是否能将火候做到位,他能不能为自己办妥这些隐藏在人性里的变数,往往都是人力不控制的,于是行事也像于流沙之上立塔,危机重重。
人在宫里,不修得势力又精明,求生欲都不会答应。
下人们一面抱怨主子钩心斗角,一面自己心思纷纭。一面痛恨他人跟红顶白,一面捏别人的软柿子。一面说人心险恶,一面充当其中一条蛊虫。
所有人踩在宫中的青石地砖上都如履薄冰,唯恐哪个眼神不对,明日就成为这大殿里刮过的风,花园里飘过的云、光影里悬着的浮尘。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王赫冷汗涔涔,意识到自己是到了右玉城之后,算计了叶长友的承诺,被他护着作威作福,渐渐地人也就越来越蠢、越来越不动脑子了
反正,有叶长友在呢。反正,有冯玉在呢。
没有了那把时刻高悬于顶的宝剑,王赫过得简直不要太舒服,几乎就要泯然众人了ashash不高兴就怼回去。看谁烦就揍回去。
当一切事情的处理办法变得简单粗糙又原始的时候,王赫就越来越不适合京城的游戏法则了。
想明白了?闻人珏敲了敲石桌,过去几年,你有靠山,胡作非为没问题。但是现在,你的背后只有红衫了,她还得靠你,你再不立起来,大家都要完蛋。
我明白的。王赫胆战心惊地吐出口浊气,再不会有今日这样冲动又无益的事情发生了。在他以为完全降服了叶长友的时候,自己其实也被叶长友圈养得不知世事险恶了。
那就好。闻人珏满意地点头,红衫那里,记得去解释下。她也不容易,别让她太担心了。
嗯。
那现在来说正事。闻人珏从怀里掏出一古拙的陶瓶在手中把玩。那陶瓶呈棕黑色,表面已经被摸得包了浆,瓶身只有拇指长短,阴刻着云纹,小巧可爱,你现在能一口气从东坡爬上塘子山了吗?
王赫思索了下:如果前两天我试过的藤蔓不断,应该可以。
需要多久?
王赫这次琢磨了更久,在心里演算了一边攀爬的路径,回道:我最高只爬到过半山再往上二百余米,百丈没有爬过,如果山况和下面差不多的话,三个时辰之内应该能爬上去。
闻人点点头:下山也得要两个多时辰,再顺着官道走到右玉城北门时间不够,这样做你不能在暮鼓落锁前进城。
王赫秀丽的丹凤眼瞪大:我进城做什么?
闻人珏笑了笑,将手中一直摩挲的陶瓶放到石桌上,推至王赫面前:我这里,有个选择要你自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