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袅袅，封三宝徒劳的喊声最终被黑暗所吞没。她剧烈地喘着气，眼泪优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内心深处，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那个巨大而空洞的创口，如同阳光对黑暗的侵蚀吞噬那样，被悄悄填补了一点，有一种东西开始细腻地舔舐创口边缘，久违的满涨感溢上来，将眼泪挤出。

情感宣泄不过几息，封三宝冷静下来，她将泪痕擦拭干净，仔细打量起眼前的一切。不过几眼，她已经看出异样，伸出右手两指轻拭桌台，仅有薄薄的一层浮土，长明灯灯盏中的灯油，也还剩下多半盏。将左臂抬高，她身上穿着的深色绣花棉袍，虽因年久而褪色，却并没有积淀太多尘土。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个密地在灭谷之后、封三宝来之前，有人来过，还不止一次。

封三宝审视的视线略过供桌一层，望向二层，二层的牌位大多都是新刻的，那些名字刺得她双目酸痛，雕凿出的横竖撇捺，一笔一划，都能幻化成一张纸她熟悉的音容样貌ashash

雅家的长子封朝生，木匠出身的贵老九，小时候追着给她缝制衣服的白婶，见面总是笑眯眯塞给她一块艾草糕的叶家娘子全都没了。

还有在她出逃那夜一直护在身后，以一己之力将她托出千刀陷阱的父亲，那个曾经高大如山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扛的亲爹，最后只留给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断掌，就被陷阱中的炸药炸成肉泥，永远埋骨在了隐刃谷这片土地里。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都只剩下冰冷牌位上的寥寥几笔。

记忆中无数个日夜，族人们那时候有多精神，如今就有多凄凉。

封三宝抚过牌位的手在抖。

她垂下头，死死咬住唇，圆形的水滴印子落到青色的石桌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印记。

她不忍再看，含着泪水强迫自己将头扭向洞穴深处，那里已在火光之外，幽暗阴冷的洞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着金灿的流光。

封三宝凝神，不再沉浸悲伤，戒备着走向洞壁，待走近到能看清那闪着流光的东西是什么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烟灰色的洞壁上，有数条黑色条带状的石脉，那些石脉许是经年累月地受到大地重量的挤压，已经形成无数裂痕，在断裂处，封三宝能看到流金的色彩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那耀眼夺目的光泽并不会因为幽暗而减弱分毫，反而更加凸显出它那神奇而永恒的魅力，满目灿灿的流金，让人眼醉心迷、无法自拔。

这是数条尚未开垦完成，绵延不绝、不知凡几的地脉金矿

封三宝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矿脉，发现在那些黑色条带状的石脉间，除了金色，还有钢灰色的结晶，边缘呈红色，结晶的光泽黯淡，正是赤铁矿的特征。

封三宝后退几步，有些站立不稳。

金铁伴生原来是金铁伴生矿。

光与暗的交界处，空旷孤寂的洞穴里，封三宝这个少女，终于知道了封族近千年来最大的秘密。她以渺小的身姿站立在高耸的石壁前，瘦弱的身形轻颤着，泪如雨下。

原来如此

所以封氏一族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所以族中能人辈出却鲜有入仕所以元庆帝才要对封氏一族赶尽杀绝，甚至经过了这么多年还对封族残余紧追不舍！

金矿铁矿均为国控，封族这么多年如此大规模地私下开采，到底是要做什么呀金价影响一国的经济命脉，铁器无备案不许打造囤积。

可是看这个洞穴被开采的程度

封三宝曾经无比坚信封氏一族是无辜的信念动摇起来，忽然之间，她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谁是极恶而谁又无罪。

黑暗空间无限膨胀，呼吸失去立足之地。怀疑与信任交织相替，黑白在少女的眼里惊恐地混合为怀疑的灰。

如果说没有了封氏一族让她失去物质上的依靠，那么没有了为封族复仇的精神信念则足以让她整个人崩溃。

封三宝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她终于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残酷血腥的世道，还有同样冰冷无情的真相。而她，永远也无法窥尽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