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周围,可以看到附近的百姓都在自娱自乐,相熟的街坊邻里正聚在一起燃灯放焰、分食年饭,还有人在耍龙灯、舞狮子、踩高跷,扭秧歌的队伍踩着太平鼓的鼓点欢快地跳着。
轻拾岁月,踏舞而歌。
篝火艳红的光芒冲破沉沉黑暗,映入封三宝眸中,与她眼角的幽蓝相映,离离闪动间似有万丈红尘无尽繁华轮番上演继而一一寂灭。她与他们,仿佛隔着人生的另一岸,与这些世间的繁荣遥遥相望。
度岁,又称照岁、守岁火,除夕夜遍燃灯烛通宵不灭,一家人家团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围炉闲聊,据说如此照岁后,能将一切邪瘟病疫照跑驱走,新的一年就会吉祥如意,来年家中可以财富充实。
闻人珏的语调轻柔优雅,他带着微笑去看身边少女的侧脸。封三宝低垂的眼线流锐如凤,紧闭的唇使整张脸透出难以忖度的孤冷。原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已有了九曲回肠的隐痛。
ashash她已经没有可以一起度岁的人了。
封三宝的面容是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沧桑,但她的眼波依然清盈,涤人世浊浊。从闻人珏的角度看去,那张瘦削年轻的脸异常清美。夜风吹得她发丝飞扬,悄然掩去了少女眉间的郁气。
无论是刀剑相撞生死绝杀,还是灯火喧哗人声鼎沸,封三宝总是在对战中拼命,在繁华里安静。这让闻人偶然会在某些时刻烦恼ashash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能使封三宝感到幸福。
其实过节也没什么好的,嘈嘈杂杂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人相互道贺,转身还不是各有各的忧愁。我小时觉得度岁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就只有压岁钱了。据说压岁钱可以压住邪祟,晚辈得到压岁钱就可以平平安安度过一岁。夔国的传说里,有一种叫做祟的妖怪,红眉绿眼,专门在年三十的晚上跑出来残害小孩。于是长辈就用红纸包十枚铜钱放在晚辈的枕头旁边,祟拿了钱就不会再伤害孩子。
闻人珏将声音放得更柔和一些。月光如水,滑过他洁白如玉的脸颊,流连在浅绯色形状美好的唇上,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多情。
不过,三宝你不需要压岁钱,你已经长大啦。
少女亭亭,无忧亦无惧。
大概是听出了这句话里极隐晦的暗示,封三宝眉心挣动一丝,仿佛凭空被搅动的水中涟漪,奇异地展开优美如弦的姿态。
她转头向闻人珏看去,视线交汇的刹那,世界陡然变得安静,男人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别有洞天的瑰丽,似透非透,如极致丹光,含明不吐。闻人珏非常擅长卖弄自己的优点,微微一个转眸都能叫人神飞。
视线纠缠处,封三宝的目光竟移不开,那男人淡定从容的神情迷离美丽,叫人生惑。
片刻后闻人珏无比自然地率先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地投向不远处的篝火。那优缓的姿态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气凌人。
方才那个片刻如暗夜优昙盛绽,倾刻间暗香拂动花影婀娜,倾刻间又烟消云散花事已过ashash瞬间开,情生意动。瞬间谢,烟水茫茫。
封三宝隐约觉得闻人珏是故意的,她感到自己被调戏了,但仍然希望时间能就此暂停。
漫天星河灿烂,她愿心无旁骛尽享当下。
无数烟花不断地升空、绽放、然后化为灰烬缓缓飘落。
封三宝与闻人珏看着眼前的一切,都不说话,气氛尴尬也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闻人珏终于动了,他将手掌摊开送到封三宝面前:喏,说好要送你簪子的。
封三宝垂眸,只见他光洁细致的掌心中躺着一根造型简洁古朴的白玉流云簪,纤细修长的簪身,精雕流云纹的簪头,白玉色泽纯粹,隐隐透出一丝鹅黄,流云纹线条起伏顺畅,毫无滞涩。没有坠子流苏之类的装饰来画蛇添足,这根簪子干干净净、简洁大方。
你居然还有钱买簪子?封三宝毫不感动惊喜,之前不是说没钱了,还要我们每顿记得少吃两碗饭吗?
闻人珏真是无语凝噎,好在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风格,十分自然地隔着衣袖握住封三宝的手腕,像挽下春风暮色里的一段花枝,从容却霸道。
咱们往旁边站,别挡道。语调也是云淡风清的。闻人珏攥着封三宝的手腕往路旁走去,避过奔跑玩乐的人群,三宝,你有时候说话,真让人恼火。
封三宝的表情一片茫然。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本性如此,因为年纪小所以接人待物不够圆熟,但后来我发现,你是故意的。闻人珏在路旁站定,低头灼灼看她,因为你对美好事物不敢奢望,所以干脆在一开始就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将话题岔开,对吗?
封三宝沉默不语。
在秦村树下如此,现在又是如此。闻人珏这次不打算放过她,为什么?你害怕一旦有了期待,就注定会失望吗?
封三宝知道他说的已经不是,或者不只是簪子的事了:太贵重了。无论是物品还是情谊,无功不受禄,我要不起。
闻人珏嗤笑的样子有些冷然:我倒觉得你不但要的起,还可以要的更多。他抬手将簪子插入封三宝的发间,因为我愿意给ashash三宝,东西是给人用的,人情也是用来还不清的。若你非要将凡事都计算得清楚明白,那咱们这朋友,可就要没得做了。
闻人珏说这话时的表情有种风华正茂的任性。
他在这纷扰的世间优雅畅行,还从未遇到过自己想要却无法得到的人或物,因此他的语气是笃定的。
就如同此时夜空中壮丽的烟火,男人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出予取予求的霸道,封三宝能感觉到他的势在必得。
月色漠漠,闻人珏因褪去温和而凌厉的目光让她想起谷中曾经夏阳炽热草长莺飞的日子。
花满市,月浸衣。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良久,封三宝缓缓取下簪子握在手中:若你给予的,不是我想要的呢?
闻人珏笑笑,似乎并不意外少女的回答: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你若真不想要,尽可以在我将话说完后,把它送与这城中任意一位百姓。
封三宝看着他。
闻人珏本还想稍微委婉下措辞,但面前这个他志在必得的姑娘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驴货,他索性将话挑明:离开右玉城前,我邀请过你一次。我欣赏你的品性与能力,我想将你留在身边。可是,那时你将话题岔开了。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拂开封三宝眼前垂落的漆黑发丝,微笑的样子诚恳而温柔,三宝,到我身边来。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别人给不了的,我全部都可以给你。说这话的时候,闻人珏的视线稳定而固执地盯在少女脸上,丝毫不放过封三宝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有嘴唇在轻轻开合,我是认真的。
再绚烂的情话也不过如此了。
封三宝注视着那带有温情与暧昧色彩的嘴唇,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现在不接受这个男人的邀请,错过的将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可是ashash
你的认真,能有多真呢?在我同意之前,你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比如,你想让我以什么身份跟在你身边?朋友?部下?还是你满宫佳丽中的一个?
封三宝之前将话题岔开,不代表她没有考虑过闻人珏的邀请。她考虑过,才会更加不愿意面对这个话题。他许诺的一切都很美好,却都是镜花水月,而现实,容不得半点假设。
她仰头去看天上的花灯,慢慢开口:你我也算是朋友了。我身负血仇,做不到将你的命令摆在第一位,所以无法做你的部下。你身世斐然,必不会只与一名女子共度余生,若要我与其他女子一般听你摆布进你后宫,万不可能。你已经是这世间少有对女性持礼相待的男人,可适才说的话,却还是冒犯了我。
封三宝望着闻人珏,冷静地笑笑:我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你的附属品。所以我不需要你帮我实现我的愿望,我所有的野望我会自己去实现。我是这样长大的,今后也会一直这样生长下去。所以我没办法就此停留在你身边,对不起。
闻人珏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得为自己辩驳一句,我没有什么后宫。事实上,为了实现我那天真可笑的理想,我甚至都来不及找一位红颜知己。
封三宝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魔性的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闻人珏的笑容有些发苦:三宝,我有时真巴不得你笨点再笨点。
那就不是我了。封三宝眼瞳之中的漆黑像一片凝止的暗夜,眉宇间的气韵和风骨,澄澈又淋漓。
闻人珏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仿佛浸满了苍白的月华:你考虑清楚了?男人的身姿在夜色中如晨星初起般夺人眼目,其实他深沉而世故,但袖袍飘浮间却总是流转着一股无邪的仙气,哪怕今后你我也许会为敌,你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就是这种暗含威胁的笃定让封三宝不爽,好像他确定自己一定会屈服一样。
封三宝垂下眼: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为了防止处刑人的血脉断了传承,封族是禁止族中女子与外族男性通婚的。虽然现在封族已经没了,但是
闻人珏脸上的笑意,终于像逐渐拉出的虚线,缓缓消失了。
封三宝感到一阵快意,见好就收:闻人珏,我并不是真的那么不识好歹。同行至今,你对我的迁就和照顾,我都知道。偶尔我也会觉得就这样顺其自然下去,没什么不好。
封三宝看着闻人珏重新露出欣慰而困惑的微笑,所以,我想请你在一切事情都结束后,若我还活着,再来邀请我一次,好吗?封三宝说着,伸出小指,到那时,你我煮茶论道也好、临水交谈也行,我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闻人珏郑重地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