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府四周环山,山城的天气变幻无常,但也极少有度岁时候下雨的。
更何况前几日已经雪盖满城,今日白天难得天气放晴,却突然在夜里打起了闪,一副黑云压顶,要下瓢泼大雨的架势。
本想通宵狂欢的百姓相互之间招呼着,纷纷向家中赶去,唯恐等下被雨淋到反败坏了兴致。
一时间主街上熙攘的人流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倒不怎么在意,眼见着天色愈发浓黑,明月群星都不见了踪影,却也不肯放弃难得的宵禁,坚持要将摊位逛遍。
封三宝就是如此。
乔巧儿此刻站在封三宝身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已陪封三宝逛了不少地方,谁知这姑娘永远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精力充沛,体力充足。看到什么都要去亲身体验一番,仿佛没怎么见过世面。
而乔巧儿跟在一旁,心中记挂着自家爹爹,眼睛不时瞟见天边的雷电,此刻眼见身前摊主的面色黑如锅底,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这个摊位是专供女眷玩耍的,提供的游乐是女眷们常在聚会中玩的投壶。十枚铜钱换十支箭矢,女客若能十投中七,或者连中三元,摊主都会将十枚铜钱退回,并有奖品赠送。奖品并不多值钱,就是朵几文钱的红色绢花,纯粹图个好彩头。
乔巧儿向她介绍投壶时,是存了点看少女笑话的心思的,因为她指着投壶给她看时,封三宝明显对这个游戏听都没听说过。
因此乔巧儿替她付了十个铜板,怂恿她上前试试,暗搓搓地等着她铩羽而归。
封三宝本不在意,知道这种游戏在度岁时就是图个开心,笑着接过箭矢随意丢出,却不曾想前七箭竟然一箭都未掷入瓶口。她停下动作,内心狐疑。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乔巧儿在掩嘴轻笑,围观的百姓也开始指指点点,轻声议论。
这个小丫头,准头未免也太差了。
难道从未玩过?但就算没玩过投壶,蒙也应该能蒙进一两根。
许是天寒地冻,手指不听使唤
也可能是眼神不好。四周响起低低的笑声。
封三宝低头看了眼手中仅存的三只箭矢,并没有被周围气氛所影响。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和视力都没出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投壶的道具了。
凝神打量了下投壶,确认盛具没有问题,封三宝掂了掂手中的箭,这才注意到箭矢的重心不对ashash一般箭矢头重尾轻,便于破风而去,而她手中的箭矢,却是头轻尾重,投掷得越用力越容易失去准头。只是这首尾重量的差异极细微,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小姑娘,怎么不投了?别气馁啊!摊主是个中年男子,缩在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厚棉袄中,笑着揶揄她,实在不想投也没事,虽然钱不能退给你,但可以送你一支绢花,你看如何?
周围的笑声更响了。
封三宝站在原地不为所动,仿佛周遭所有加之她身的关注与嘲笑都不过是在虚有其表地张牙舞爪,只能在她周围绕个圈子后空手而归。
她看了眼这个偷奸耍滑还得便宜卖乖的摊贩,将手中仅剩的三支箭握成一束:必须箭头先入壶,对吧?
见摊主笑着点头,她唰地扬手,三支箭矢前后相差仅一息地脱手而出,在空中呈现首尾相连之姿,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见咄咄几声,三支箭几乎同一时间落入壶内。
连中三元!
围观的百姓静了几息,猛地鼓噪起来,纷纷惊叹不已。而摊主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ashash自从他将箭矢做了手脚,还从未有女子能以这样的手法连中三元,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见封三宝看过来,不等她说话,忙将十枚铜钱递还,附送一朵绢花。
姑娘你这可是真人不露相,深藏不露啊!摊主僵笑着夸道,希望封三宝能就此息事宁人,别再节外生枝。
但封三宝没打算这么放过他,她接过绢花攥在左手,右手却将十文钱推了回去,迎着摊主愕然的视线,淡淡开口:再来。
顿时摊主只觉得这半夜的风呜呜地刮,刮得他后背开始冒汗,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拒绝封三宝,只得一脸憋屈地接过铜钱。
如此反复了几次,即使最迟钝的围观百姓也能看出封三宝是故意找茬了,渐渐三三两两地散去,怕他们万一起了冲突自己遭到牵连,最终只有乔巧儿不敢离去,站在一旁冻得脸色发青,硬着头皮开口劝封三宝。
三宝儿,玩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去下个摊位看看吧。主街你刚逛了一多半,回头逛不完多可惜啊。
封三宝投壶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到乔巧儿即使裹紧了斗篷依然在风中微微发抖,点了点头:好,等我将这把投完ashash他就剩一朵绢花了。
摊主脸色一僵ashash感情这丫头还数着呢?
深觉再这样下去自己今晚别说赚点热汤钱,就连进货的本儿都要赔光了,摊主深吸口气,正想拒绝封三宝再次推过来的十文钱,忽听到街对面传来无奈的轻笑:三宝,你又作弄人了。
众人均看向说话之人,只有封三宝不为所动,将手中的十支箭矢一根一根投完了,才转头望去:你同乔大人吃好了?
早在闻人珏开口前她就知道他们来了。
是啊。时间不早了,我也不好久留乔知府。闻人珏说着走过来,衣袂纷飞如流云,与这寒冷的冬夜相映。
封三宝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状态好得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视线拉远,对比了下站在路旁略显颓态的乔启山,就知道闻人珏想问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爹爹!乔巧儿跑过去扶住乔启山,关切地问道,爹爹你面色不太好,可是冻到了?
摊主适才听到了闻人珏对乔启山的称呼,此刻战战兢兢地离开摊位,长揖下跪:见过知府大人!
周围尚未散去的百姓听到摊主的唱拜,顿时跟着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于是除了乔家父女,只剩下闻人珏和封三宝还站在原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闻人珏对此却好似毫无所觉,丝毫不觉得蹭了乔启山的官威有什么不对。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仿佛在与谁般风流缱绻,轻易便将跪在地上的百姓们偷瞄的视线吸引过来。
他姿态亲昵自然地托起少女一直攥着的左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打开:三宝,你瞧瞧你这手冻得通红,你要那么多绢花做什么?闻人珏说着,将绢花拿走递还给摊主,露出真诚歉然的笑容。
封三宝不满:那是我赢的ashash
转身刮了下封三宝冰凉的鼻头,闻人珏笑叹:大过节的,大家出来摆摊就是图个高兴,小本生意不容易,你就别刁难人家了。
我没刁难他,明明是他耍奸。封三宝将最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她看到摊主眼中乞求的神色,注意到周围跪地的百姓正偷偷抬头望来,知道自己一旦将事实说出,摊主在这条街上将再无立足之地。于是她话锋一转,乔大人,你还不让大家起来吗?地上这么冷,膝盖都要跪坏了。
乔启山一直在走神,此刻被封三宝点到,才猛地一惊:对对,都起来,大家都起来,今天过年,各位同喜同喜啊!
一时间彼此拜年的声音不断,许多百姓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父母官一次,此刻都纷纷往前涌,想一睹乔启山的真容。
借此机会,封三宝被闻人珏拉着,慢慢退出了人群之外。
走吧,绢花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你就别要了,回头我送你个玉簪。
为什么要送我玉簪?
你也快行笄礼了自己没意识到吗?
封三宝皱了皱眉:就算过完年,我也才十四岁。
虚岁十五啦,大姑娘了
长街上渐渐风起,如无数先人留在这晋西府四处的思念,温柔而凄楚。
封三宝与闻人珏漫步在主街上,烟花一朵一朵地在头亮,被他们的脚步惊动的烟火残星从蛰伏处飞起来,一点一点明亮的流光,徘徊旋绕,映在二人身上。
天边还闪着雷鸣,头顶的黑云却散开了,漫天星斗,比流水更干净的色泽映照在视野里,在闻人珏好看的眼中映出柔长的痕迹。
三宝,你看前面。
篝火?
主街的尽头,火光熊熊照跃四邻,四周是严阵以待的水车,唯恐火星溅到民宅,就要乐极生悲。
封三宝不解:为什么要在城内点燃篝火?
年节守岁,越多人越好,为了将大家聚集起来,又不在户外受冻,乔启山每年都会安排人在城中燃起篝火,供百姓度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