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山雨欲来(1 / 2)

诛碧 伊陌 3449 字 2021-06-19

晋西府的街头在过节时总会有些傩舞表演。表演者戴着面具,步伐与鼓声相合。这与传统的仪式相关:傩舞是广泛流传于各地的一种具有驱鬼逐疫、祭祀功能的民间舞,成型于周代的宫廷大傩之礼。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是神。

王赫本在街上走走停停,想找到刚才自己一晃而过看到的那个人影,却被鼓声和锣声吸引,顺着人流挤到傩班表演的地方看了起来。他之前在右玉城从未见过类似表演,此刻看得津津有味,没注意到街上有个裹着鲜艳红披风,头戴面具的人撞撞跌跌顺着人潮涌了过来,一下撞到自己身上,成人坚硬的胸骨撞疼了王赫的脑袋。

一个醉鬼。

王赫皱着眉退开几步,不想将事情闹大,但随即敏锐地发现不对,这个撞到自己的人身上一丝酒味都没有,相反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猛地抬起头,透过面具王赫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胳膊,随即引来一声痛哼。

二尺你这手劲儿见长啊

真的是你!王赫刚才就觉得自己看到了叶长友的身影,但转头再找就不见了。此刻再次听到这个嘲讽自己身高的别名,王赫瞬间认真地考虑了下把这货扔在这里撒手不管的可能性,但很快就放弃了。

毕竟叶长友孤身出现在这里,还受了重伤的样子,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还能走吧?他伸手撑住叶长友的肩膀,触手所及满是潮腻,叶长友毫不客气地将大半体重压过来,显然已经站不稳了。

你太沉了,别全压过来!王赫即使最近开始抽条,身高也仅到叶长友胸口,此刻他咬牙撑住叶长友,想做到不动声色都难,他顺着人流慢慢将他带离傩舞表演的地方,低声问道,你这么在街上走,没带着尾巴吧?

我若说不知道,你怎么办?

直接把你扔街边。王赫一抬精致的下颚,示意街巷阴暗处,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那里或坐或卧着些与年节格格不入的穷人和乞丐,喏,就扔那,看到没?

叶长友在面具后看了他片刻,似乎笑了下:放心吧,要不你以为我穿成这样是为了什么?

王赫没有再多说什么,趁着街边小摊贩应接不暇地招呼着女眷,快手摸了盒香粉往叶长友身上洒了半盒,血的味道被盖了下去。

他借着混乱将香粉放回去,抬头透过面具盯住叶长友的眼睛:在我想出把你带到哪儿安置之前,你最好给我撑住了别晕ashash否则我就直接把你丢到河里去。

在桃花镇流淌的七里河,也蜿蜿蜒蜒地流过了晋西府。

叶长友没有回话,只是斜靠在他身上微微点了下头,动作很轻,透着深深的疲倦。

古旧的铜钱在豆大的灯火下方泛着乌光,一双粗粝的手一枚一枚将他们串到麻绳上。

何小宝虔诚地反复进行着重复了近千次的动作,以确定他还要攒多久的钱才能脱离苦海ashash

忽然一道冷风卷开了他家破旧的后门,挂在门楹上的竹牌被风吹得一前一后地晃荡,竹牌上画着一朵精致的、小小的菊花。

您来啦ashash何小宝动作熟练地将铜钱往衣箱里一扔,脸上堆起职业谄媚的笑容站起身回头。

然后,怔住了。

一个面容精致但表情狰狞的少年扛着个成年男子,撞撞跌跌地出现在门口,少年的头顶因为用力,正丝丝透着热气。那个成年男子似是已经昏迷了,头发一缕一缕贴在他苍白的颈项和面具上,鲜艳的红披风拖在地上的雪水里,拉出了很长的痕迹。

何小宝怔怔地看了门口明显不是正常人的两人几息,猛地后退一步,抵住床沿。

你们

男的?门口的正是王赫和叶长友,此刻王赫与何小宝一样诧异,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他将叶长友往门框上一靠,自己后退两步去看那竹牌,这画的是花啊!

王赫在右玉城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时候,封玉唯独不许他去两个地方:勾栏院和南风馆。刚开始他还不服气,直到有一次他在勾栏院外的暗巷里看到稍有姿色却被人任意打骂的女子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摸摸脸决定还是不与封玉作对了。

因此他只听别人说过这两个地方对男人来说是多么,却从不曾亲身体验。曾有想巴结讨好他的无赖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男人若想摘花,除了这两个地方,还有暗门子。

暗门子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等他同叶长友问明白暗门子其实就是没有官家允许的暗娼后,他走路都要绕开那个无赖。

他记得叶长友同他说过,暗门子的门口,总会有点标记让人知晓,或者绘着一朵花,或者挂着一双鞋。

但是叶长友没告诉他,在龙阳之好盛行的颐国,暗门子里坐等接客的,不只有女子,还有男人。因此他自然也不知道,门牌上画的花不同,屋内接客的人自然也不同。

王赫架着叶长友一路走出主街,唯恐有人盯上他们,专挑幽暗狭长的巷子钻,耳听叶长友的呼吸越来越低弱,不由内心焦急,知道必须要找个隐蔽的地方查验他的伤情。

当时他脑中第一个能想到的去处就是暗门子ashash本身做的就是见不得光的买卖,自然不可能去报官。招待的又是女子,他对付起来也不至于太棘手。

却没想到他拖着叶长友走得几乎要力竭,终于在这条暗巷里看到个画花的牌子,推开门看到的居然是个男人实在晦气!

王赫拧着眉站在门口,双眼瞪着屋内的何小宝。何小宝看起来甚至还没有成年,他面貌苍弱,四肢纤长,五官寡淡,与王赫艳色内蕴的眉眼相对比,直如皓月与萤火。

何小宝经过最初的惊吓后慢慢回神,他看出叶长友状态不对,也看出王赫的焦急。但他一向不怎么灵光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只重复着:是客人?客人快死了?

当这两段句子还在他脑海里打转时,被王赫倚放在门边的叶长友身形一晃,重重倒了下去ashash

我靠!王赫手忙脚乱地去扶,但他的手脚其实都在哆嗦,叶长友走到后半程实在坚持不住还是晕过去了,全凭王赫憋着一口气将他拖到这里,此刻他双手使不上劲,又不敢让屋内的何小宝看出破绽,只得拧着眉冲何小宝低声吼道:傻愣着看什么呢?想不想接客了?

何小宝被他那理直气壮的口气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奔过去帮忙,两个少年连拖带拽地将叶长友挪进室内,一点一点搬到屋中唯一的床上。

何小宝此时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两人不是前来寻欢的客人了。叶长友身受重伤,血染了他满手,但他不敢让王赫带着叶长友离开ashash王赫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怕还没将人送出门,叶长友就要死在自己屋中。

他他是不是快死了?

死不了,命硬着呢。王赫将叶长友用来遮掩血迹的红披风扯掉,取下面具,只见叶长友右半边衣服几乎被血浸透,面色灰颓不堪,一贯霸道的眉眼平平闭着,凌乱的黑发散乱在脑后,一时显出从未被王赫看到过的无助与颓然。

王赫面色变了变,知道他是失血过多,手脚麻利地解开叶长友的衣服,顺手抄起何小宝放在床头的剪刀,将叶长友缠在身上已经脏污的绷带小心剪开,淤积在里面的旧血顺着衣襟汩汩淌了出来,看到伤口的一瞬,本来还能绷得住的王赫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我草你祖宗ashash

叶长友右胸有一道极长的伤口,创口齐整,竖切到腹,伤口边缘处已经开始发灰,显然是没有好好止血就上路奔波。好在伤口不深,血已经自行止住了大半,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这样反复折腾,伤口周围的血肉都已经坏死。若不是给他造成这道伤口的人并没有存心要他的命,叶长友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谁干的王赫本来这一路已经被闻人珏磋磨得遇事冷静不少,但此刻全然破功,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将剪刀甩到墙角,左手攥着右手告诉自己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给叶长友清创包扎。

他仰起头强迫自己深吸气,眼角余光瞥见缩在床尾被他的突然暴怒吓得瑟瑟发抖的何小宝。

你过来。王赫勉强压下怒火,冲何小宝勾了勾手指。

王赫即使是暴怒的时候,样子也是极好看的,何小宝被他的样貌所迷惑,慢慢蹭出了床尾阴影。

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你这有金创药没有?

没有

没有?王赫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那你平时受伤了怎么办?

何小宝被王赫漂亮的丹凤眼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转身撞撞跌跌跑到墙边的佛龛前,抓了一把香灰送回来:用、用这个。

王赫再一次体认到颐国百姓贫富之间的差距到底是如何的云泥之别,他吞咽口水,仿佛是想咽下胸中块垒,摆了摆手:算了,你给我找点干净的布条来。

何小宝听喝管了,此刻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手脚麻利地从衣箱内翻出两件洗净的内裳,一手拎着一件,对比了下新旧程度,一点一点将更旧更破的那件撕成布条。

王赫走到墙角把刚刚自己发脾气丢开的剪刀捡回来,一边将烛火剔亮一边在火上慢慢烤着剪刀的刀刃。

他见何小宝撕衣服时心疼抿嘴的样子,垂下眼帘:你是做暗门子生意的?

是是啊。

怎么会这么清苦?王赫听右玉城的混混们说过,皮肉生意是最容易挣钱的买卖。

何小宝咧嘴笑了下,细长的眉眼愈发局促:我、我这里不好,我也不好来的人不多。

不好?

我长得何小宝将撕好的布条整齐地码到床边,一点一点用手指按平,飞快地看了王赫一眼,低声道,我长得不好看,客人少。

王赫受不了他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愈发难受起来。他自小鲜衣怒马,恣意惯了,哪怕现在落魄至此也学不会低声下气地偷眼看人,因此闻人珏才会敲打他,让他该低头的时候要学会低头。

为什么要做这个?手中的剪刀已经烤得发烫,王赫站到床边处理叶长友的伤口,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手有脚,做点什么不比伺候人好?

何小宝在一旁抠着手指,犹豫了片刻:别的没有这个来钱快。

王赫手上蓦地一重,没控制好力道,本打算剔掉叶长友伤口周围的死肉,却因为用力过猛,让昏迷中的叶长友痛苦皱眉。

王赫左手掐住掌心,命令自己心如止水,不再问何小宝别的,集中精力将叶长友身上狭长的伤口处理干净,包扎好了,才转身看向何小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