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香炉缓慢燃烧着,精巧的器具让烟气消弭无踪,只有淡淡的香气在殿中弥漫,灯烛被一盏一盏剔亮了,殿内垂放着重重的帷幕,挡风的同时也遮住了光,宫人们来回走动着,气流带动烛火,摇曳的影稠密地交织着,整个殿堂没有一丝声音。
将用膳的各样器具摆到应在的位置,宫人们垂首倒退着向门外行去,有那胆大的偷偷抬眼,视线看向大殿前方的错彩珠帘,企图看到帘后之人。
殿外夜色僵沉,殿内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被衬得愈发黑暗,本来就静得过头的大厅里,空气几乎都要凝固了。
宫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殿内虽然地龙烧得极暖,但一股阴霾的气息还是自珠帘之后传来,寒气凛凛、光影憧憧,既冷酷又模糊。
还不退下?帘后传来的声音高高在上侵皮噬骨,令人非常不舒服。
宫人慌张地退下了,殿内静了片刻,元庆帝慢慢从帘后走出。
他依然是锦带玉冠气息迫人,端正的脸孔上一双冷而无情的细长眸子,此刻那双眸子微眯着,似正在思量什么。以容貌而言,元庆帝也堪称俊美,但他眉宇间的霸道与漠然,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情阴森。
殿内伺候的宫人在上午闻人珏和王佛青携手前来时就被元庆帝散去了,此刻身边只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太监总管贺申,他对此人不甚满意ashash跟随封琪去了北境却空手而归,若不是太监总管一职现在无人可替,他就应该将他直接打杀!
元庆帝眼中杀气一闪而逝,端坐到桌旁,慢慢用起膳来。封花在一旁颇有眼力见地伺候着,刚才元庆帝的杀气他感觉到了,只是并无所谓。
元庆帝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回想闻人珏与王佛青同他说的话。他们说在右玉城中找到了自己要找之人,从年龄到外表全都相符,王佛青只说了寥寥几句便闭口不言,倒是符合他的性子。但闻人珏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沿途所见所闻和找到的那个孩子的趣事,似乎颇替他找回儿子而开心然而哪个帝王会真的开心在自己尚在壮年时,多出个没几年就要成年的儿子,还是个没确认就被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扣上了太子头衔的儿子!
元庆帝周身的气息愈发冷冽了,只觉得世人多长舌。无数宫妃亲王打着关心自己身体的名义对这个高位虎视眈眈,却不知元庆帝私事虽然荒唐,但脑子并不糊涂,他知道事已至此,否认或者直接将王赫击杀在宫外,只会让流言愈发沸沸扬扬,只有将他接入宫中,验明正身后予以名分,让事态顺着坊间某些有心之人的希望发展,流言才有可能平息。
只是若这样封琪就留不得了。去母留子,才能让皇子不受外戚所惑,不去依附除了皇帝以外的势力,才能乖乖听话ashash这,几乎已经是颐国皇家的传统了。
元庆帝放下筷子,封花将刚盛的一碗汤递过去,被他拒绝了:皇后可在西宫?
封花愣不过半息,忙回道:应是在宫中,陛下若要前去,待奴才前去通传
不必了。元庆帝站起身,不用摆驾,随朕走走。说着向殿外行去。
封花忙将手中的汤碗放下,追出殿外,几个眼色使去,就有不起眼的小太监顺着墙根的阴影,先往西宫疾行而去了。
待元庆帝行至西宫,还未登上台阶,就听到封琪在抚琴,悱恻之词,靡靡之音,美妙的音色与沉郁暧昧的夜色交织,可断云水。
元庆帝立在阶下静静听了片刻,拾级而上,走入殿内:皇后好雅兴。
陛下!琴音断了,封琪盈盈拜下,她事先得到了消息,此刻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在暮色寒夜的灯下蹲立,修雅的身段望去让人心旷神怡。
平身吧。元庆帝走到上首做了,将下人挥退,你也坐,朕有话同你说。
封琪愣了下,眼角瞟了下立在元庆帝身后的封花,走至元庆帝旁边的椅子坐下,抿唇笑道:陛下许久不来,我这殿里冷清许多,下人们因放假都躲懒了,您稍等片刻,我叫他们备茶
不必了。朕也不是来喝茶的。元庆帝打断她的话,望向封琪ashash他这个皇后,自入宫之日起便温婉怡然,很少出现纰漏,仅有的一次,还是在她未成为皇后前,被先皇后赵氏将皇子抢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虽然那时侍卫已经回报死讯,但封琪却一直哭叫着不信ashash那是这个女人唯一一次失态。
也许正是那次的真情流露,让元庆帝在某个时刻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立为皇后。却没想到此女坐上凤位后给了他一个惊喜,他一直知道封族图谋不轨,但她的话让他有了更为清晰的脉络可循,若封琪能一直这样有用下去,元庆帝不会舍她而就王赫。一国君王所欣赏的和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苒弱漂亮的摆件ashash再好看的人,再玲珑的心,再典雅的气质,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玩偶,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封琪疑惑的表情也很漂亮,元庆帝却有些腻烦了,只想快刀斩乱麻:七年前你以为早夭的皇子,找到了。
封琪放在膝上的手一抖,面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嘴唇哆嗦着,眼角余光却下意识地望向封花:陛下此事当真?
今日王佛青与闻人珏一同入宫与朕说了此事,闻人珏还当场画出了寻到之人的丹青画像,朕看了,竟然是之前见过的ashash你还记得右玉城献唱的那个小郎吗?
记得臣妾臣妾当时还感叹来着。
嗯,朕那日见他就觉得与你颇有相似之处,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元庆帝话尾的余音暧昧不明,你当时还要罚他御前失仪,朕还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真是可笑。
封琪下意识地站起来,内心有些惊慌,不知道元庆帝此时说这些目的到底是什么:皇上可是在责怪臣妾?
你想多了。元庆帝挥手让她坐下,其实你、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朕都不在意。甚至这个找回来的儿子是不是真的,朕也不怎么在意。元庆帝阴沉沉地冷笑,封琪与封花交换了个惊慌的目光,不知元庆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朕只想逍遥自在地过日子,偏偏一个两个的,都不让朕消停!元庆帝说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微笑,语气里五分煞气三分不屑,一分阴冷和一分难以捉摸。听得封玉隐在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元庆帝身后躬身站立,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封花。
既然你们都这么想让朕有个孩子,担心朕哪天暴毙了后继无人,那朕就认下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元庆帝眯起长眼,无所谓地说着。
他是真懒得理会这些事,若说以前他还是在意的,还想有个皇子来堵住前朝那帮大臣的嘴,但自从封花敢在陛阶之下撞死当场,元庆帝就想明白了,世间讥评他是堵不住的,悠悠众口他也封不了,那就随他们去吧,反正自己的帝位不会被动摇,听到的话让他实在不开心了,杀几个就好。
皇上既然觉得那是个野种,何必要认?封琪顶着封花凌厉警告的视线颤颤开口,臣妾的儿子,七年前就死了,是您金口玉言说的,如今为何因为一个将军和一个郎中的话,就改口了呢?
元庆帝眯起眼,是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那两人,都长得实在太过赏心悦目,看着他们在自己跟前侃侃而谈,就好像在玩赏两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说什么大抵都是能接受的。
元庆帝的为人处世其实并不像坊间传的那样残暴。
他行事狠绝,只是对应做之事用最合适的手法、最精确的力度去完成。而不好的事情、无益的事情,绝不越雷池一步。对封氏一族灭族,是他长久政治生涯中的一步臭棋。他想要的只是封族的金铁伴生矿和封氏一族俯首称臣老实听话而已,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就走到了为烤熟一张饼,不惜烧毁一座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