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赫垂眸的样子有些冷然:那你此刻还在这里耽搁时间做什么?还要向元庆帝告状,说夔军入侵右玉城了吗?
不。叶长友顿了顿,我在这里,是想看你登基。
王赫冷静地看来,丝毫不见欣喜。
二尺,大势所趋,既然旁人已经将这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后一步,捧到了你面前,那你无论如何,都要接住了。
你也想我接下来?王赫唇边泛起淡薄的笑,哪怕我从来不曾有资格享有这份尊荣?一切,都是的错位所导致的。
叶长友静了几息,缓缓开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王赫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内与叶长友对视,少年曾直抒胸臆,斩钉截铁地同叶长友说,他要颠覆长久以来人们对上位者的盲目尊崇,要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不。他的价值不由旁人裁定。他的尊严不由旁人施舍。他的人生ashash绝不任由旁人摆布。
我现在不就任人摆布吗?
再忍一忍叶长友站起来,走到床边紧紧握住王赫的肩,再忍一忍,二尺。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想你做的,你未必一定要做但是他们给的,你一定要接,接住了,才有你的立足之地和说话的筹码。
叶长友将成年人世界中的尔虞我诈和口是心非向王赫揭开一角,那一角中的灰色地带远超过王赫曾经十二年里学到和经历的任何事,他看着叶长友坚定的神情,焦虑的内心慢慢安定下来。
尽管沧海横流,世事翻覆,可二人间的交情依然如明灯不灭,这让王赫的眼睛能穿透那些恩怨是非黑白纠缠,穿透那些混乱和纷扰,看到最终的彼岸。
好。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身形闪动间,一抹细瘦的身影已经飘进屋内,随即又隐向暗处。
谁!叶长友是伤了又不是瞎了,自然注意到门扇开合间气流的变化和窗帘的起伏,随手抓起桌上的茶匙掷去。
茶匙被稳稳接住了,一管清凌凌的声音压低传来:你再大点声,把守在楼下的人都招来才好呢。
封三宝!王赫听出那个声音,一时间竟有点惊喜,站了起来。
暗处走出的少女确实是封三宝,只分开数日,少女仿佛又成长了许多,神情间愈发陌生起来。
你怎么来了?王赫下意识问出这话后发觉不对,呸了两下,不是,我的意思是ashash你这几天都跑哪去了?
我比你们脚程快,先到京城,进皇宫里转了一圈。
王赫的表情是我不信。
封三宝没什么笑意地勾唇,走到窗边将窗棂支开一线,冷风丝丝透进来,屋内三人头脑为之一清。透过那敞开的一线望去,长街曲巷,黛瓦红墙,飞檐漏窗,在京城的日光之下纤毫毕现。
那些喧嚣与繁华哪怕就在街道对面,却也好像远在人生的另一岸,与己无关。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封三宝的侧面清瘦单薄,予人一种不安的疏离。
我进宫去找了贺申。她慢慢开口解释着这几日的行程,同他要了元庆帝寝宫和书房周围巡逻兵士的排班和巡逻间隔,然后进元庆帝宫中转了下,那里守着大内高手,我不敢久留。随后隐在暗处,看到闻人珏和王佛青入宫,我不想与秦飞碰到,就先离开了。实际上她离开之前,与秦飞打了好几次照面,毕竟便于藏匿身形的阴影与拐角处,就那么几个选择。
两人相看两烦无语凝噎后,封三宝率先退出了。
你看到闻人珏和王佛青了?王赫也知道贺申就是封花,皱眉问道。
封三宝回过头:是啊,我听到他们在跟元庆帝说这一路的见闻呢。
那闻人珏不是要献药?
嗯。上好的药材,打开匣子满屋飘香。封三宝口气有些嘲讽,她想说夔国果然准备周全,下了血本。只可惜元庆帝不知道,再好的药材,吃的时令不对,一样也是毒药。可怜那些御医在一旁候着,原本是能出言提醒一二的,但不知是元庆帝的残暴让他们不敢发声,还是早被封花提点过,一个个接过药材验看时要么噤若寒蝉,要么唯唯诺诺只会说好,如同被拔了毛的鹌鹑,什么都不敢说。
而闻人珏在那样的氛围中依然笑得温润灵透,让封三宝看了觉得极为刺眼。
也许,这才是那个男人的真实面目吧ashash花容月貌、鲜衣怒马,俱蒙昧于一片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他事先知情或者不知情,于他的完美发挥都没有丝毫挂碍。
我离开时,王佛青正在说找到了元庆帝下令要找的皇子。封三宝看了王赫一眼,少年的手下意识握紧了,元庆帝的表情,喜怒莫测。
叶长友握了一下王赫的胳膊以示安抚,同封三宝道:那二人既然进宫,一定有把握说服元庆帝相信王赫是自己的儿子,这不是我们需要操心的事情,倒是你来驿站做什么?不仅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吧?
不需要操心吗?封三宝笑了笑,想问他们难道没想过万一事情有变,那二人没有说服元庆帝,难道你们就不怕封族和夔国将祸水东引,让你们背下全部欺君的罪责?居然还敢在驿站里安安稳稳地待着!
但随即封三宝又觉得说这些很没有意思,封族和夔国策划的一切与她何干,就算最终事情不成,闻人璆和王佛青应该都不会放任元庆帝对自己的血亲下手ashash大概吧。
封三宝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至脑后,定了定神:确实不仅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些。她斟酌下措辞,我来,是想同叶城主ashash或者叶将军?随便吧,反正等王赫成事后你肯定有这两个位置了ashash讨个手条。
手条?
嗯,我想请叶城主允我从右玉城取走点东西。
什么东西?
封三宝见两人都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轻声说出一个词。
叶长友脸色变了: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必不会给右玉城添麻烦,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牵连到你们。
叶长友的眉头剧烈皱起,正想说什么,王赫在一旁忽然道:给她。
二尺?
喊什么?王赫瞪向叶长友,她都说了不会牵连右玉城和你我,你给她写个条子怎么了?见叶长友还是不愿,不由负气道,就算现在你不写,回头等我有了权力,也会压着你写!
叶长友叹了口气,妥协了:罢了,不用你来强迫。
房间中纸墨笔砚都是现成的,青年将条子写妥,盖印的时候多了个心眼,盖的是私印而非城主印,只盼边军中有谁能注意到这点不同。
他将手条交给封三宝时,少女笑得似乎早就看破他的小心思。这让叶长友比起尴尬,更多的是担忧ashash王赫的心思至今还如此简单好猜,而曾经内心干净双眸清澈的少女已经渐渐让他有些看不懂了,叶长友看着二人的初露峥嵘线条的年轻面庞,内心升起深深的隐忧。
王赫见封三宝将条子小心翼翼地收好,要转身离去的样子,不由向前迈了两步:你不留下来?
封三宝回眸:我还有事,明日应该是明日吧。元庆帝还得考虑一宿呢。她说着笑起来,毕竟是认儿子这么大的事,任由闻人珏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当场拍板,趁他这一宿睡不了,我得做点什么推波助澜,让他明日会昭告天下,让你认祖归宗。明天万一事情有变就糟了。
那我能做什么?
你只需要养精蓄锐,好好休息一天,晚上再好好睡一觉然后等着就行了。
老是这样!王赫不乐意,你们都在忙,只有我
能有人替你打算,不管是不是你真心所愿,但至少是尽心尽力为你打算着这样还不好吗?
你觉得这样好?
我?封三宝轻笑,我与你可比不了,毕竟你是被选中的希望,而我ashash不过是被牺牲却因不甘死去而在这世间亡命的孤魂罢了。
少女的声音冰凉无温,一如她看向王赫的眼,毫无感情。
岁月的流云在天外卷卷舒舒,命运的晨岚在檐边自来自去。日光大盛,穿过街上行人穿着的绫罗绸缎,照得驿站旁茶楼内摆放的茶缸中的水波像缎子般柔滑。
而这一切都与封三宝无关,是非曲直快意恩仇,于她都像一场春梦,乍醒之后,了然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