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剩一贴了,你要的话,我拿给你。说着向内室走去,从暗格里取了东西出来递给她。
封三宝接过,垂眼看着药贴上样式熟悉的封泥,忽然开口:你刚刚在书房,要是在找我前几天写了字的那张纸,就别找了。已经被王赫翻出来拿走了。
什么?封玉大惊,你怎么知道是我拿的不,我是说赫儿怎么会找到心慌意乱下,封玉词不达意。
见她这个样子,封三宝居然笑了下,那个笑容清浅而仓促,仿若惊鸿照影:我是故意写出来放在桌子上的,本来就是想让他看到,结果被你先藏起来了。但你藏的不好,还是被他看到了。顿了顿,她气死人不偿命地又补了一句,你要真不想让他看到,应当烧了的。
你封玉气急得过了,眼前有些发黑,你怎么能打这种主意!你怎么能借着赫儿的口,把谶言唱给圣上帝后听!总算封玉还没失去理智,这些话说的时候还记着压低声音。
封三宝没有马上回她,眼里的神色有些冷,片刻后她同样压低了声音,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你怎么知道那是谶言?知道封族谶言具体内容的只有几位长老,就连我ashash都是灭族出逃时才被告知的。她沉冷的话音鬼气森森,让封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据我所知,那几位长老在族灭时,都已经殉族而亡了。
封玉打了个抖,此刻她们二人站得近在咫尺,虽然封三宝因为身高原因是从下往上看她,但眼中的神色却是居高临下般的审视,仿佛只要她下一句话答的不合她心意,处刑长刀就会瞬间显形,取走自己的性命。
烛火的光线渐渐被天光所取代,灯芯垂死挣扎般爆了个花,惊起火星四溅。时间似乎诡异地僵凝了,封玉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怕。
封三宝忽然退后了几步,青涩冷硬的面容轮廓淡化了几分,她微偏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我就是想多知道些事情。族里出事的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她清脆的少女音里混杂了丝丝无力,像是某种幼兽委屈的咕哝。
封玉心里软了一下,正要说什么,院门突然被推开了,王赫粗嘎的嗓音传来。
别睡了别睡了,都赶紧起来!
封玉心里一动,看向封三宝,果然少女的脸色一点意外都没有,轻轻看了她一眼,向屋外走去:如果我回得来,我要知道你了解的一切。
封玉一握拳:记得你答应我的,保赫儿平安,别拖他下水!
拖?他不是早就在水里了吗?谁能保证自己是远离河边的?
封三宝!封玉大急,嗓音扬了上去,你不懂!赫儿赫儿是不一样的!他是他是希望!
封三宝本已走到门边的脚步顿住了,她一点一点转过身子,那么缓慢的动作,隐隐散发出凌锐的气势来。封玉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知道这种尖锐的感觉正是杀气的一种。
希望?他是什么希望?
封三宝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人狠狠攥了一把。她自出生就一直被族人说成是能让封族更进一步的希望,是能带领封族更加昌盛的人。但现在,她再次听到这个词从一个封族人口中说出,形容的对象却不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几乎从不自律、脾气暴躁的纨绔少爷。
各中滋味,真是说不清理还乱。
封玉知道自己失言了,抿唇不再说话。封三宝看着她,固执地要等一个答案。
直到院外红衣少爷不耐烦地闯进屋子,口气很差地打破二人间僵持的气场:干嘛呢?含情脉脉啊?还想不想去了,再不走爷自己走了啊!别回头说我不带你!
封三宝深吸口气,转身迈出屋子,丢下一句让王赫摸不着头脑的话:若能活着回来,我必要问清:他是希望,那我算什么?语气中带着她几乎从未出现过的迷茫和无助。
天光大亮的时候,城主府派来的马车也到了,乌木车身,雪白骏马,停在春风得意楼对面的湖岸边,相当拉风。
王赫红袖卷,红袍烈烈过桥来,笑面如玉,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晃得秋风中站在车边的城主府侍卫有点找不到北。
辛苦众位大哥,还要屈尊来接我这个唱曲儿的。王赫也不是不会说话,走到近前一拱手,嘴甜得好似抹了蜜,咱们这就走着?
说罢不等侍卫点头,回头招呼捧着三弦的封三宝:赶紧的,别让人等。说着率先攀进车里。
封三宝紧走几步,正要跟着蹬车,却被拦下了。
城主只让我们来接王小郎君,其余人等,不得跟随。
封三宝怔了下,王赫也从车里探出头来:众位大哥,这是我的奉琴侍女,没她可不行通融下?说着一小袋沉甸甸的金子递了过去。
领头的侍卫挡了下:王少爷,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实在是城主让我们来的时候特意吩咐您看就连赶车的都是我们兄弟,城主看重,怕节外生枝。
王赫与封三宝对视,王赫努努嘴,眼睛里带着点幸灾乐祸:不是小爷不带你,是人家不让你去。
封三宝瞟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抱着琴匣一蹲身:那我跟着车走,到地方不进去,等着少爷行不?
这
求您通融下,我现在回楼里不好跟夫人交代。封三宝真心实意想求人的时候,鲜有不成功的。她本就生得好,年岁不大,被王赫特意吩咐过换了身鲜亮的衣服,愈发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因为之前吃得不好,就显得四肢纤弱,脸尖眼大,此刻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人,像小动物一样,让城主府来的糙汉们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行吧。回头到了城主府里,你跟我们待一起,就在屋外等你家少爷。
哎。封三宝应的干脆,茉莉花一样洁白小巧的面容徐徐舒放,笑容像一朵温暖的雪花,触手便会蚀化。
王赫在众侍卫身后对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摔车帘坐回车里歇着去了。
春风得意楼在右玉城的南边,与城北的镇边将军府遥遥相对,这二者之间,就是矗立城中心的城主府。
马车走的是城中主道,一路向北,所到之处鸣锣通知行人避让,封三宝跟在车旁抱着琴一路小跑,匆忙间看到路边的小巷里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和哭泣饥饿的孩童。孩子还没哭上两声,就饿得没有力气再嚎,又或者被大人捂住了嘴巴,阻止他或者她在城主府的马车通过时引起注意。
封三宝极好的视力看到这一切,不由抿唇。刚进右玉城的时候她见城中繁华盛景,人流熙攘,还以为至少这城中百姓不如城外看到的那样因为干旱和天寒而饥寒交迫,却忘记了在这繁华背后所堆积的代价。
心里渐渐又开始发沉,封三宝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富者恒富,穷者恒苦,她看到和听到的,与幼时所学的公平二字,相差太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做错事不用道歉,剥削不用偿还,杀了人连理由都不用给。
想什么呢。车厢忽然被叩响,封三宝回过神,见王赫掀了马车窗户的帘子,将整个头都伸了出来,引来沿路百姓的窥伺。
你封三宝看着王赫在阳光下几乎发光的俊脸,有些堵心,你不歇会?今天起得早。
别提了,早上好像多喝了水,这会有点想出恭。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封三宝都懒得理他了。
哎,你陪我聊聊天,这马车也太慢了,都走多久了,还没到。王赫这人有些奇怪,他跟封三宝也说不上有多熟,甚至还被打过一顿,但就是不长记性,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封三宝身边凑,再不到,我就得喊他们找个酒楼停一下,让我先去了茅房再说。
封三宝看了眼已经回头关注的侍卫,咬牙:大爷,忍着吧。你这是紧张的。
谁说我紧张!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王赫一下就急了。
封三宝瞟了眼他扣在车窗窗棂上有些发白的手指:你松点劲,回头被木刺扎了就糟了。
啧。王赫低头看了眼,泄气地坐回车内,从车窗伸出只手来,把琴给小爷,我再练练。
封三宝将三弦琴从车窗递进去,过了片刻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忽然琴声一顿,王赫特有的粗声又传了出来:哎,我昨天晚上又琢磨了下,你那几句我觉得挺好的,给加进去了,跟你说一声,回头要是有赏了,少不了你的。别说小爷不想着你啊。
封三宝心里一跳,指尖顿时凉了下来。她脚下不停,一时没说话。
王赫也没再聒噪,继续若有若无地拨着弦,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转到城主府门前的路上,封三宝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
你娘早上还嘱咐我,说让你千万不要改词,就按之前先生跟你一起商量好的词唱,别节外生枝。
嗯?车帘被掀起来,王赫白了她一眼,干嘛,怕我抢你功劳?
封三宝真不想理他了,己就紧张,再赶上这么个不识好歹的货,要不是封族人真想管他去死!
有些烦躁地想着,马车城主府门前停下来,随着侧门渐次开启,封三宝与王赫都端正了脸色,不再闲聊,随车进府。
这边厢,封玉将人送走后,在自己房内书桌前枯坐了许久,才突然惊醒一样回神,右手慢慢在书桌上摸索着,手指摸到一凹陷处,用力抠下去。只听啪一声,一个暗格露出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支铜信筒,在日光照射下闪着幽幽暗光。
信筒是从京城来的,路途遥远,即便是最训练有素的信鸽,也将将赶在昨夜才将信送了过来。封玉已经看过信,现在再拿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下定某种决心。
犹豫了一下,封玉将信筒自暗格内取出,信筒只有小指粗细,长度不过两个指节。信筒外面雕着一朵花的印记。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会认出那是风信子ashash封族传讯特有的印记。
将信从信筒内抽出,薄薄一张纸,是对封玉初遇封三宝时对京城送出的处刑人尚存,需何为?那封信的答复。
内容只有寥寥几语:其为意外。谨防节外生枝,计划不变。
一笔字力透纸背,舒卷有力,答复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封玉点燃蜡烛,将信纸在火上熏了几遍,确定没有什么隐藏信息在其中,慢慢将纸烧了,坐着发怔。
为防万一她应该收拾细软立刻离开或者遁入暗处,可王赫是她一手拉扯长大的,如果不能确定他平安归来,她实在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