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桥架在湖面上,阳光夾杂着淡淡的树影,水面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缥缈静止的水气,晓风澹荡、晨曦飘淡。若是夏日,将视线放远些,就能看到接天荷叶无穷碧的胜景,然而此刻深秋,只有荷叶残茎寥寥,略显惨淡。
王赫不耐烦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景致里从湖心亭突兀地传出。
英雄好汉、义士侠客的故事就别选了,大多是讲劫富济贫的,眼下世道本来就乱,还唱这个,皇帝听了得多堵心!咱这不是给老少爷们胡嘞嘞两句就有人叫好打赏的,给皇帝唱这个,爷的脑袋就回不来了!
戏本子被哗啦啦地从湖心亭天女散花一样扔到水里,王赫烈烈红衣,暴躁得跟团火一样:神怪故事和公案书也别沾,弄不好就被贴个旁敲侧击妖言惑众的罪名,找个题材安全点的!
可是弹词曲调都有其定式,源自江南,咱们北地不过是学来听个新鲜。弹唱的开篇、书目、曲调,一般不能改。请来的评弹先生战战兢兢立于一旁,低声解释着。
王赫努嘴:调子不能改,词儿总能改吧?给爷现编个!
这头发花白的弹词先生大冷天愣是给逼出一脑门子汗,看得一直站在桥上旁观的封三宝都不忍心了。
你选曲子,我给你编个故事如何?封三宝向亭中走去,王赫见到她就觉得屁股疼,连嗓门都低了好几度。
你来凑什么热闹?
冯夫人说只要你同意,我就可以跟着你去见皇帝。封三宝移动的身形宛如一朵云霞,轻敷薄彩,可见体修不辍,一睹天颜我之前也跟你说过的。
她也说了,得我同意才行!
是啊。封三宝踏入亭中,与离去的先生揖首,而后看向王赫,那你同意不同意呢?
不是很敢拒绝的王赫郁闷地将三弦抓在手里,若有若无地撩拨着琴弦。琴音颤颤地在水面上飘出很远,好象在刻意营造出一种孤芳自赏的气度。
封三宝很有耐心地等他弹完,视线不免有些放空。她注意到他的指法很漂亮,修长柔韧的手指在弦间轮转,封三宝觉得自己的耐心还可以更多一些。
就这个调子,你要能编出词来,我就带你去。一曲毕,王赫扬头挑衅地瞪着封三宝。
调子很好听,但是这些我不懂,不过我觉得,右玉城是边关,你将旧有的词句拼一拼,再结合边城将士,怎么也不会错。
王赫沉思起来。
封三宝手指在袖中蜷了蜷:我可以帮你,但是
行行行,你把弹词整出来,我带你去!
春风得意楼的辉煌灯火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点亮了,熟客纷纷前来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封玉打定主意要闭楼至圣驾离开,平头百姓无法违逆权贵高官,也只能摆出这种拒绝的姿态聊以自慰了。
然而白日里口讯还是传了过来:宣,春风得意楼少爷王赫,明日辰时三刻,御前献唱。
前来传讯的不是城主府府兵,而是宫里伺候的太监。尖着嗓子在楼前宣完,几乎半个右玉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一时间无数人向春风得意楼涌来,将九曲桥都塞满了。人们纷纷道喜,只盼着王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封玉心中恼火惶急,却只能扬着笑脸封了厚厚的红包藏在袖里递给公公,再八面玲珑地应酬前来贺喜的众人。
与楼前堪比菜市场般的热闹喜庆相比,后院就冷清得有些诡异了。
正院中封三宝与王赫相对而坐,下人都已经遣到前面伺候去了。院中寒凉,落叶遍地。王赫不愿进屋,于是烧炭保证少爷嗓子不会冻坏的重任就落到了封三宝身上。
将面前的薰笼打开,炭火拨旺,封三宝看了眼难得安静坐在那里的王赫。
少年不笑不闹的侧脸带着丝清高孤绝的意味,看着与平常不大一样。
封三宝握着炭夹垂眸,思索怎么开口她独处的时间占了至今人生中的大半时光,因而极不擅长与人闲谈。此刻她想问问王赫是怎么想的知不知道七年前的惨案。
但一转念又觉得问这个很没意思,封玉将他养的这般骄纵,必是将所有险恶都替他挡在了外面。
气氛安静到近乎凝滞,最终还是王赫先散了正坐的身形,歪在桌边抓起一把白果猛嗑:等了七天,总算有准信儿了,一切明天见分晓。
封三宝看他一眼,将炭夹放下,把熏笼往对面踢了踢:怎么说得跟要赴鸿门宴似的ashash白果别多吃,吃多有毒。
也差不多吧。谁知道唱的合不合圣心呢。
弹词最后选了哪版?
就那个凭吊英魂的。王赫一手白果一手茶,吃的不知道有多开心,对了我前几天翻出这个,你写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宣纸放到桌上推过去。那纸上写了六句词,与其说是弹词,更像某种童谣:
八百年,跨两境,敦孝威儀。
风信子,治久安,年岁丰登。
摆蓍草,窥天意,魂为刃鞘。
不仁心,天鉴察,月盈则亏。
千盘算,呕心血,舍身饲虎。
勿浪语,谁道许,废而复立。
封三宝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之前听人唱过,就记下来了。本来想给你凑个数,但你准备的是七言诗赞,对不上就扔了从哪刨出来的?
嘿,那不对啊,我是看冯玉偷摸藏起来才去翻的。怎么是你不要的?
冯夫人喜欢这个?封三宝露出一点错愕,随后若有所指地打量了王赫一眼,没准是想回头哄你唱呢。
去去去!王赫没好气地将纸扯回来,真是给根杆子就往上爬,你之前打小爷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哦。封三宝顿了顿,你要怎么算?
你说呢?王赫撑着脸斜眼瞟她,瞟了半天也不见封三宝有什么反应,不由大怒:给爷道个歉这么难?
道个歉就行?封三宝有些诧异。
要不能怎么办?王赫没好气,冯玉这几天耳提面命地让我别惹你,说你是为我好才教训我,我告诉你啊,用不着!王赫说着火又上来了,要不是小爷我打不过你,我早就ashash
少年气急败坏的样子让封三宝嘴角微挑:别嚷嚷,回头嗓子坏了。
王赫闭上嘴喘气,片刻后恨恨指她:别忘了你是我捡回来的,有没有点自觉!见封三宝不当回事地笑,嫌弃地看了她两眼,还是姑娘呢,整个人灰扑扑的,记着明天穿好看点,跟我出去可不能丢人。
封三宝低头看了眼整洁干净没打补丁的衣服,耸了耸肩:是。她就算穿成朵花,也不可能盖过王赫那般的华美姿容。
第二日清晨,天边鱼肚白刚亮,春风得意楼的后院就都动了起来。招呼王赫起床的,洗漱打水的,厨房灶间烧火做饭的,都比平时殷勤不少,要封三宝说,那架势不像在伺候少爷,倒像是在供奉财神。
封三宝自己一人住在封玉正院的倒座屋里,清净得可怜,封玉对她态度暧昧,导致她在这里住得不清不楚,也没什么人愿意往她跟前凑。
封三宝乐得这样自在,早早起来,将衣服穿戴好,窄袖短打,纱巾在颈间细细围了,想了下还是觉得不放心,往正屋走去,想跟封玉要点脂粉在脖子上擦一层,省的一激动就露馅。
封玉正屋几间房中的灯火一宿未灭,封三宝走到近前透过窗缝看到她正皱着眉站在西厢书房里东翻西找,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封三宝将窗户推开,敲了下窗棂:你在找什么?
封玉吓了一跳,举着的蜡烛差点打翻在地,回头见是她,定了定神,先将手中蜡烛放到一旁,走到门口将她放进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说着将头探出屋外看了眼天光,也是该起了。赫儿那院估计也收拾呢,你等下跟他一起去吃吧,回头城主府就该来车接了。记得早点别喝稀的,垫两口就行絮絮叨叨说一半想起封三宝今天要去做什么,期期艾艾说不下去了。
封三宝看了她一眼,走进堂屋:我等王赫唱完,窥个空有机会就问,没机会就等我到了京城再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他的。
封玉苦笑下:你要真想让我放心,不如别去了吧。
他一个人去,你也不放心吧。封三宝活动着十指,定定地看她,如果真出什么事,我至少能护着他逃出来。你这里的其他人,有这个本事吗?
封玉叹口气,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想要点脂粉,盖一下脖子。封三宝解下纱巾,封玉点点头将平常用的脂膏递给她。
族里配的疗伤药你还有吗?封三宝接过来,顿了顿问道,我听说所有外出的族人都会给几贴,比普通的金疮药神奇,能活死人肉白骨。
封玉怔了下:你要那个做什么?说完反应过来,你是为了今日要用?
以防万一吧。封三宝将脖子涂好,放下脂膏,你不是不放心吗?
我是对你不放心封玉嘟囔着,我当初出来也不是什么重要身份,一共就给了两贴,前几年遇险用了一贴封三宝明明比她要小上近十岁,但是面对她总让封玉有种压力,忍不住就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