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登堂入室(1 / 2)

诛碧 伊陌 3388 字 2021-06-19

城主府错彩镂金、楠木梁栋,重檐飞歇、朱漆回廊,屋顶饰以吻兽和覆瓦的勾头滴水,屋舍层层叠起,高低错落,甚是大气。

封三宝捧着琴跟到正堂外就止步了,与众侍卫站在台阶下。王赫深吸一口气,从封三宝捧着的琴匣子中取出三弦,转身离去时,听到封三宝在身后传来低低一句:千万谨慎。

王赫回眸一笑,顿时连秋阳都失了颜色:谨慎个屁,小爷出场向来高调。

封三宝一口气梗在胸口,真是没见过这么混的视线中王赫施施然走上通往正堂的石阶,他将琴抱在怀里,右手按在琴弦上,防止出现突兀的乐声。

迈过门槛,王赫注意到城主府的正堂格外宽敞,屋顶横梁在高远的上方,此刻在他身体两侧大敞的红漆木门也宽得不像话。堂前悬了块明察秋毫的匾额,黑心楠木作底,上面那镏金的四个大字,清峭劲拨、意味深长。屋子里铺满了白狐裘皮拼成的地毯,白得好像入冬降雪后春风得意楼的屋顶。数张酸枝镶云母椅压在上面,分两侧排开,椅子腿儿淹没在白花花的毛皮里,锦锻上覆。在上首两张酸枝椅中间摆着高几,几上一左一右安放两盏茶,茶盏是罕见的曜变天目盏,随着室外阳光的射入,折射出七彩光晕ashash王赫见过这样的茶盏,在七年以前。

屋内上首端坐着两人,王赫匆匆扫去一眼,视线撞进坐在左首那人的眼睛里,那是一双乌黑光亮的眼,狭长、漠然,带着男人独有的杀伐决断,王赫心里一跳,觉得自己要是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忍不住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他飞快地跪倒,五体投地:草民王赫,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这么宽敞的屋子,说话几乎都要有回声,却只有他们三个人。王赫知道一定还有人隐在暗处,但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平身吧。元庆帝的声音仿佛从一口深井里刚提上来,幽深,冰凉。

王赫束手束脚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三弦。他定了定神,将琴抱在怀中,左手揉弦,右手滚出一串滑音,明亮圆润,好像一个俊朗少年在朝气满满地与人打招呼。

在滑音的余韵里,王赫躬身:昨日领诏,诚惶诚恐,只盼今日的曲子能博陛下与娘娘一乐。草民就心满意足了。

元庆帝点点头,既不做任何身体动作,也不说话,让王赫一时间进退两难,不敢直起身子,后背缓缓往外冒着冷汗。

一旁传来轻笑,一道温柔的嗓音自上首传来:陛下,您快勉励两句,王小郎等着呢。

王赫的五官随着这句话猛地攒在一起,很快又慢慢舒展开,他将自己的眉眼和嘴角挂满了笑容。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会认为他这个笑容沉甸甸的,如果掉下来,准能将地面砸出一个坑。

是你闹着要听,现在又来挑朕的不是?元庆帝看向皇后,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还没从嘴角扩展到眉梢便消失不见了。

王赫低垂着头,目之所及,只觉得酸枝椅在雪白毛毯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脏,而沉乌色的酸枝椅又将毛毯的颜色衬托得更加发白,像人体大量流失血液之后的那种惨白。屋外秋高气爽,凉风习习,王赫却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很憋闷,让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真是的。您也知道,咱们这几天在城主府,叶无尽都快把王小郎夸出朵花来了,还不许臣妾好奇下吗?

嗯。元庆帝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单音,片刻后补了一句,别对无关的事投注太多精力。

帝后对话期间,王赫一直躬身等待着,长时间地对抗地心引力让他不怎么锻炼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听着上方的对话,脸上的笑容慢慢破碎,像一块裂成八份的酥皮点心。

您就听听,盛名之下无虚士呢。皇后娇柔的声音带着软和的讨好,随即转向王赫,王小郎,你说是不是?

您说是,那必须就是。王赫抬起头,视线没有直视上首,他像早晨凭借毅力将自己拖出温暖的被窝那样,将裂开的表情重新拼接起来,恢复了眼角眉梢都笑得灿烂刺眼的笑容。

哎呀,这孩子长得真是皇后发出一声轻呼,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想该怎么措辞,真是太好了。

这个评价引来皇帝的注意,他的视线望过来,仿佛刚注意到王赫一直躬着身,挥了挥手,让王赫酸痛的后背得到解脱。

皇上您看,这样貌当的起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吧?皇后掩嘴轻笑。

元庆帝皱了下眉,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形容,但并没有说什么。

王赫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表达自己的受宠若惊:娘娘厚爱,将我比及安陵和龙阳,可惜我既没安陵君的修养,也不好男色。您不如夸我少年飞翠盖,上路动金镳啊。

怎么?还没开始唱,就要讨赏了吗?

然也ashash王赫唱了好大一个肥喏,华车和足金的马嚼子,一路驾车回去,闪瞎那帮看热闹的眼!王赫双眼闪闪发光,显示他真是这么想的,丝毫没顾忌现在是在御前,言语中透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肆无忌惮。

你还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元庆帝沉沉开口。

陛下息怒!那可不敢想,小子就是嘴皮子动的比脑袋快,才总遭人背后下黑手。

谁舍得打你哟。皇后笑得步摇轻颤,你读过私塾?诗词知道的挺多。

不敢当,读过几年书,这些都是背弹词时涉猎的。王赫不敢再耍嘴皮子,正了神色,中规中矩地回道。

真是好孩子。要是臣妾的孩儿能活到现在,也该这儿大了吧皇后渐渐低落的话语引来元庆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王赫垂着眼,他勉强摆出来的笑容,就像流过沙地的水,即将消失不见。如果封三宝在这里,一定能看出王赫已经笑得想打人了,她天生对人的情绪有着过人的敏锐感知,她可以看出王赫是用了多大力气才没有把手里的三弦扔出去。

可惜封三宝不在这里,她正捧着琴匣子站在正堂外面的石板地上,认真打量着眼前众侍卫的兵戈。

这个距离,足够近了。

近到她能听到厅堂内王赫的问安和应答,以及屋内除了皇帝以外女人的声音。那声音相当耳熟封三宝有些失神,随即她将思绪强行拉回。

王赫不愧叶无尽夸过的言语逗趣,风流俊美,封三宝听到他几句话就将屋内的气氛朝着诡异的方向引去,渐渐有引火烧身之势。封三宝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暗自捏着一把汗,还好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没有进行太久,她听到王赫起指拨弦,终于入了正题。

一段音色传出,并非坊间常听的流俗随波靡靡之音,松风流泉般轻响,旋律轻快曲风明丽,就像王赫那张美艳得过分的脸,让人赏心悦耳,仿佛能够消弭尘世间一切烦恼。

随即封三宝注意到王赫的嗓音也收敛了许多,虽然还是少年变声期的特色,但在他刻意收紧下,咬文嚼字对答流畅,声音倒也别有韵致。

简直刮目相看啊

封三宝只出神了一瞬,就迅速将思绪拉了回来。她要找机会进入正堂,抓住她的目标,逼问原因或者杀人复仇。

关键是兵刃。

封三宝大脑极速运转。如果可以,她不想暴露处刑长刀,只要封族的身份不暴露,就算此行失败了也还有退路。

府内巡逻的侍卫明显呈三足鼎立之势,封三宝凝神观察片刻,发现三拨风格迥异的侍卫中有一拨衣着最为华丽,想必是城主府的府兵,他们对另外两拨侍卫的态度有明显的区别。

正堂门外站着一圈侍卫看似毫不起眼,没有丝毫威胁,可府兵对他们却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封三宝发现自己如果不是眼睛看到那些人,五感中甚至都没发现那些人的存在。此刻封三宝运足眼力看去,可以看见那些侍卫身着轻甲,胸腹的甲片上片叠压下片,肩部和腰下则相反,铠甲的设计细节贴合人体曲线,满足了活动和攻击的需要,绝对不是样子货。

而在院中来回溜达,看起来有些疲沓的最后一群侍卫,步伐隐有配合,一看就是训练有素。而且他们行止间总是若有若无流露出一丝杀气,让封三宝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侍卫杀过人,就像已经饮过血的刀。

有些难办

封三宝无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十指在袖中来回压折ashash她又不是神仙,没自信在这么严防死守的护卫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正堂。

而且还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她呢。

太阳渐渐升高,秋日并不燥热,但封三宝的额头却慢慢沁出汗来,心里忍不住急躁ashash她听到王赫开始细致地调弦,要唱了。

弹词是用江南吴音演唱,抑扬顿挫,在北地听尤为新鲜,王赫刻意捏细的假音轻清柔缓,弦声琮铮,入了开篇。

乌飞兔走疾如梭,夜来今日又明朝,明朝整顿调弦手,再有新事掩旧闻。百岁光阴似水流,千年计策为谁忧,马力牛筋为子孙,龙争虎斗闹乾坤

影壁那边忽然起了点骚动,府内的管家面带喜色匆匆走进来,到正堂门口五体投地跪倒,得到准许后膝行爬入,在王赫优美的唱曲中低声汇报着什么,封三宝听不真切。

但随即她看到一名高大男子与管家一同走出,二人在门口一跪一躬身,就见堂内又走出一个人来,玄黑镶金丝的华袍,衣幅随着步履半分不乱地优雅移动。

封三宝站得低,抬头向上看去的一瞬,仿佛撞入一双深沉如海的眼,随即她周围众人都纷纷跪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这是皇帝。

激烈的思绪没有影响到封三宝的反应,她随着众人一起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

她耳内轰鸣,热血上涌。

她听到王赫唱战尘摩擦英雄老,杀气熏蒸日月昏。千载传承毁一旦,百年谁主调精魂。

她眼前闪过幼时每次祭祀走入的宗祠,次第摆成七层的牌位,还有春日里花树枝头齐刷刷点燃的韶华。可这一切在瞬间就都碎裂了。红色喷薄而出,仿佛被割开的喉管。妖艳狰狞,红得痛苦。

封三宝的十指死死抠进泥地里。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

春夏秋冬排景致,风花雪月换星辰。指陈是否依前古,剖判贤愚警后人

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动摇了,王赫的唱词听起来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却勾起封三宝心底最深处的零碎涟漪,如同被打破平衡的沙漏般,莫名间记忆和情感痛楚地呼啸而來。深深的,扎进被逃避的空白,洇红一片。

身着玄衣的元庆帝从众人身边走过,没有丝毫停顿,右玉城城主和管家躬身行走在他一步之后,毕恭毕敬。

封三宝几乎是把下唇咬烂,才克制住从心底涌上的冲动ashash她想大吼一声,跳起来抽他一巴掌ashash问他为什么。

但随着元庆帝的靠近,封三宝感到了一种陌生与排斥ashash她从未觉得玄色是如此可怕的一种颜色,那样浓郁的色泽仿佛会把她吞没一般,又或者,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从黑暗里衍生出来的。

漆黑、深沉的压迫感,精确而平稳,一视同仁,普度众生。

封三宝觉得自己身体在微微发抖。

夜雨滴醒旧时梦,秋风扬起马蹄尘。要知古往今来事,需问玲珑剔透心。

山雨洗清千古恨,云岚吹醒万年魂。东岸水流西岸响,南山风送北山云

评弹的曲子及时将封三宝脱缰的思绪拉回来,她试图闭上眼,挺过这股让人窒息般的恶感。

元庆帝的压迫并不强硬,与封三宝曾经遇到过的任何情况都不相同,但他随意的一个眼风,就会让封三宝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压力:浓稠如水,将人包围着窒息,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