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代为管教(1 / 2)

诛碧 伊陌 3320 字 2021-06-19

晚秋的湖面在入夜后起了蒙蒙一层雾气,春风得意楼在云岚笼罩间隔着湖水看不真切,离离蔚蔚中隐约可见飞檐柔转,临水而翘。

楼内一层是大堂,喝茶的散客与忙里偷闲的生意人最为活跃,终日熙攘。二楼为雅座,浅色的纱帘交错飘拂,使得楼中的人影若隐若现看不分明。三楼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有接待贵客时才会从不同入口由侍者指引登楼。

封玉此刻扶着栏杆一路疾行,来到三楼入口处,深吸气,确定自己穿戴无误,情绪平复。这才扬起脸,未语先笑,推门而入。

屋内玉篆香炉、烛影辉煌。厅堂中素纱隔断外隐约可见数名男伶女优或弹瑟击缶,或曲意和歌。清丽委婉的乐曲悠扬如水般荡漾开。数张朱漆描金祥云纹路的楠木矮几成一字形摆开,几旁红泥小炉燃着橘色的火,几上紫砂茶壶敞着盖,有侍女在旁奉茶,但见茶叶翠中带黄,白毫如雪,正是楼中珍品雀舌春。

几旁相对而坐两名男子,正在摆局对弈,棋盘象牙琢盘,墨玉白脂,极尽奢华。

执白男子面貌方正沧桑,皮肤黧黑,身材壮实得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尊铁塔,他见封玉走进来,松了一大口气:冯老板,你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住一拳将叶无尽这小老儿揍晕了。

封玉看到这人也是一惊:张将军?您怎么在这?城主府

右玉城由城主叶无尽常年经营,元庆帝定期派遣四品以上将军前来轮值守卫边关,既有希望手下大臣文武配合之意,也有让他们相互掣肘,以防一方独大的目的。

这次轮到三年值期的是四品信武将军张柱石,初来乍到没几个月,为人往好了说简单直爽,说难听了封玉是知道的,叶无尽在张柱石来后与她私下抱怨过:那是个油盐不进的大老粗!

此刻张柱石也不知道是被叶无尽捏住了什么把柄,居然能安稳坐下来跟他手谈,封玉都担心他手指稍微用力,和田脂玉雕成的白子从此就要缺上几个。

白日城主府里女眷诗会,末了非要我们将士点评谁拔头筹,我是不懂这些的,拒了几次被皇上说我粗人不闻雅意,叶城主知道后自告奋勇,要指点我一番。张柱石嘿笑两声,将白子扔回盒中,皇上开恩,晚上让我跟叶城主多学两手。正好城主府里有三百禁卫军和我们边关儿郎一起守着,我怕叶城主在那儿待着不自在,就邀他来春风得意楼坐坐ashash听说他也是常客了。张柱石话里连打带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点而不透,他又不是真傻,真傻的战场上尸骨都已经成灰了,他只是不耐烦应酬这些事,千防万防还是被叶无尽穿了小鞋。

封玉视线转向另一边,叶无尽执黑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也不管张柱石已经弃局,伸指拈起一枚白子,自己与自己下了起来。他薄茧的指腹拈着圆润的玉石,凝神三思步步为营,神色安谧,眸如晨星,端得一副好相貌。哪怕已人至中年,却也只见沉稳不见苍老,简直就是张柱石的反义词。此刻他被张柱石暗讽了一番也不见恼怒,只淡笑着道:老张,你废话忒多。

说着转向封玉,冯夫人来迟了。

封玉定定神,在俩男人营造的波涛暗涌的氛围中勉力稳住脚步,走到近前:我没想到您二位这时候会来,毕竟贵人还在城里,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叶无尽敏锐地感到封玉话里有话,盯了她一眼,见妇人已将头垂下,接过茶壶开始斟茶,也就没多问,毕竟张柱石还在对面。

倒也不是真像老张说的那样过来偷闲。是有事要与你说。

封玉一凛,抬起头,就连张柱石也将望着隔断外的视线收回来,看向叶无尽。

陛下此次不是一人前来巡边,皇后随伺。

叶无尽!张柱石低喝,这种宫中密事怎能说与平民!

叶无尽抬手制止张柱石,盯着封玉微微晃动的瞳孔:帝后同时出巡,非同小可,你是明白人,当知道事情轻重。

帝后出巡封玉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心底凉成一片,她想到还等在屋里的封三宝,想到巍峨高耸的红墙,想到抱在怀中幼小惊惧的王赫她轻呼口气。

为何?封玉不是长于后宅的妇人,她经历的人和事带给她宽阔的眼界,今年虽然干旱,但北境也算稳定,只有小股流寇。并没有听说相邻的夔国有什么动作

元庆帝青年登基,励精图治,鼓励民生,说一不二。每有新的政令下颁,就一定要亲自去民间看看才能放心,唯恐政令不出金銮殿,被臣子们蒙蔽。

要说也不是坏事,可是每年一次巡边,每到一处都要封城锁关,加强警戒,劳民伤财不说,就连周边国家也都快摸出规律了搞得大臣们愈发心惊胆战,每年都要有几个劝谏的撞死在璧阶前ashash君不信臣,以死明志!

然而再多的死谏劝说也阻止不了元庆帝定时巡游的脚步:你们说我出巡劳民伤财?那我就简约仪卫,卤薄不设,扈从者仅三百余人,一路上不设营幄,不御屋庐,一切供应皆由在京所司储侍。反正不管怎样,每年元庆帝就一定要到北境出巡月余,仿佛给自己放假一般。但像今次带着皇后一起出巡,却是从未有过的。

就是因为夔国安静太久了啊叶无尽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后安抚地对张柱石笑了笑,表示自己不会再说什么。

封玉想了片刻,没想明白夔国安静太久与帝后同时出巡有什么关系。忍不住想问,却被叶无尽截断了。

不过这些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叶无尽将喝干的茶杯轻轻放到桌上,封玉下意识地添满,听他说道,告诉你皇后娘娘也来了,是为了让你留心ashash王小郎的评弹可是右玉城里有名的,皇后娘娘在京中没听过这花活,回头万一传召了,你要有个准备才好。

封玉猛地抬头。

叶无尽意味深长的微笑映入她眼帘,封玉的心像石头一样沉入胃里。

王赫他顽劣不堪,不通礼仪,素来没什么好名声万一真有人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说了什么,也请城主帮忙回旋一二,万不能脏了圣人的耳朵。

嗯?叶无尽挑眉,王小郎俊美风流,言语逗趣,下自成蹊。谁说他没有好名声了?

帝后面前唱一曲儿,并不埋汰人,你别想偏了。叶无尽指节轻叩了下桌面,长身而起,就这么说定了。夜已深,我与张将军也不便久留。今日来就是与你说此事的。你近日将那皮猴儿看好,莫让他再到处乱跑。

张柱石随着站起身来,他饶有兴趣地将视线在二人间轮转一圈,笑着一拱手:先恭喜冯老板了。王小郎君要是得了娘娘青眼,以后你这春风得意楼啊,还得扩建!哈哈!

封玉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眼见着两人向外走去,急的汗都下来了。

城主城主!封玉急追两步,城主!可是因为今日清晨得罪大公子的事,小儿顽劣,我在这里替他给您赔罪

冯玉。叶无尽回过身,他衣摆与地面的摩擦声和腰间玉佩的敲击声,听在封玉耳中无限放大,连带着叶无尽接下来说的话,都形成阵阵回音:

莫不识好歹,锦衣行昼,叶落归根,都是必然之事。你再阻拦,是何居心?

夜色深浓地笼罩下来,远处水声潺潺,低垂在水面的是柳枝的黑影,大半轮明月挂在屋脊飞檐之上,疏星耿耿,是极雅致的夜景。

封玉失魂落魄地下得楼来,一路向正院行去,还未进院门,就被侍女告知:刚才少爷来过,将屋中的封三宝带走了。

封玉只觉得头都大了,扶住院门运了两口气,强打精神往王赫的院子去了。

却说王赫下午休息时做梦了,梦里红墙黄瓦,相互辉映。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被人按在地上掐脖子,喘不上气来,他在一旁大声叫骂,却无法影响旧梦重现。那是他最深的梦魇,解不开的心结。

年幼的王赫被按在编织繁复花纹的地毯上,屋中房门紧闭、光线昏暗。有水滴落到王赫脸上,是掐住他的女人的眼泪。王赫也在哭,他哭得委屈,模糊的视线中全是房子上方高远的藻井,穹然高起,如伞如盖,四周由细密的斗拱承托着,藻井上的彩画是大朵大朵的红莲,美丽得一如眼前这个一边哭泣一边行凶的女人。

王赫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被自己称作母亲的女人会在自己五岁生日这一天突然要致自己于死地。幼儿的挣扎无法影响女人施暴,挣扎间王赫项上亲手被这个女人系上的足金长命锁从衣襟中滑了出来。那锁片如幼儿半个手掌大小,正面四周饰龙纹,居中阴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

王赫的舌头被掐得吐出来,脸色青紫,手脚的挣动渐慢。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条缝,阳光如刀锋般顺着门缝倾泻进来,幼年的王赫勉力扭头望去,希望有谁来救救他,从门扇的缝隙间,他隐约能看到高耸艳红的宫墙,和明黄鲜亮的琉璃瓦。

门大开,明媚的阳光裹着暖风肆无忌惮地涌入,一个身着月白比甲的宫女冲了进来,她并不惊慌,还记得回身闭紧房门,随后扑过去将王赫自死亡的边缘夺回。

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王赫抬起眼,与低头望他的宫女视线正好对上。

那宫女有着一张清秀的没什么特点的脸,额头光洁、皮肤白皙,微翘的鼻尖,不大不小的眼睛和恰到好处的唇。

正是冯玉年轻七岁的模样。

年轻的冯玉看着还是幼儿的王赫那张被掐得泛紫并糊满涕泪的脸,他睁得很大的眼中乌黑的瞳孔有些涣散,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面微微颤动。

冯玉心疼地抬起头,质问行凶的女子ashash直到此刻,那女子眉间甚至还带着闲散的笑意ashash一边哭一边笑,像个疯子一样,丝毫不怕行凶被发现的后果。

其实质问这个行为是王赫后来臆想的,那时他被掐了太久,猛然吸入大量空气的后果是疯狂的咳嗽和呕吐,根本无暇顾及那两个女人的对话。随后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就要陷入昏迷。王赫一直想知道当年冯玉到底跟那女人说了什么,能让他留得性命,能让冯玉带着他逃离那里,还能让两人在右玉城这种边城平安落脚。他于梦中倾力去听,却只能勉强看到冯玉的嘴不停开合,脸上带着惊悸和祈求,还有一丝怒意。随着年幼王赫闭上眼,现实中的王赫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噩梦在剧烈摇晃的视野中渐渐散去。慢慢坐起身,喉咙似乎还在窒息般疼痛,有水珠顺着他绝美的侧脸曲线滚滚而落,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