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比固执地捂住自己的眼耳口鼻，仿佛只要这样做，就不会直面自己害怕的孤独和虚无。不会意识到这世间向来都是胜景不长，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不会意识到他与王赫之间那些琐碎的光阴将如沙聚腋，集汇成滚滚洪流一去不返。

长大的迅雷不及掩耳让他措手不及。王赫比他更早地意识到，迟早会有一天有些事将他们两人分开。他们之间的羁绊会随着一次次不经意的话、无所谓的态度，或者这样那样的争吵，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人是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所以他们，回不去了。

但王赫不知道的是，叶长友对王赫的感情始终没有变过，无论少年的际遇与命运多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都无法让叶长友放弃当初的承诺，不论是艰难苦恨繁霜鬓还是潦倒新停浊酒杯，他都愿做一阵好风，让王赫凭借他的力量，直上青云。

城主府院墙外面的窄巷里，等了将近一宿的三人终于等到秦飞带着王赫钻入马车。

吓，王小郎怎么披着被子就闻人珏眼神颇为暧昧地看向秦飞。

不是您想的那样。秦飞深知自己主子人闲爱八卦的臭毛病，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他拿到手令了，先出城再说。

说着他坐到驾车的位置，将车帘落下来，隔绝了车内四人的目光，驱赶两匹棕马往北城门跑去。

天快亮了，城门即将开启，秦飞希望能混在第一批出城的人中快速离去。

他在外面策马飞舆，车厢内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一直缩在被子里没吭声的王赫身上。

封三宝敏锐地察觉到王赫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若说少年以前还只是个浑噩度日的草包枕头，那么此刻他棕色的瞳孔琉璃般沉静，真实地反映出影射在其中的一切，如镜子般纤形毕露秋毫无差。

那是认定了某件事情某个方向的眼神。封三宝很清楚这样的眼神代表什么，她在自己的脸上也见过这种神情。

她艰难地抬起胳膊，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还你。

王赫看着封三宝摊开的掌心中那枚长命锁，脸上没什么表示：我以为你会拿去换钱。

大半夜的，哪家当铺开门？封三宝很体贴地没问他衣服去哪了，在城主府发生了什么事。勉力将长命锁扔到他身上，看向红衫，他有别的衣服没？给他拿一套，要不等下出城被盘查就麻烦了。

放心吧，不会查这辆马车的。王赫将长命锁戴回去，叶长友亲笔写的手条要是连这点用都没有，他直接抹脖子算了。

那您也穿上衣服吧，快入冬了，别着凉。红衫说着将衣服递过去，接着娴熟地挪开车内茶几，为王赫拉了个临时布障，您在里面换，我们在外面都看不到的。

红衫姑娘真是太体贴了。闻人珏也看出了王赫的改变，但此刻不是询问的时机，他稍稍撩开马车窗户的帘子，向外看了一眼，阿飞你这赶车技术也太好了，这么快就要到了？

您钱给的足，马买的好。秦飞爱惜马匹，没有将鞭子抽到马身上，他在半空中甩着空鞭，发出急促的啪啪声，只在需要调整路线的时候，用鞭梢戳下棕马的屁股。

啊！你又拿着我的钱瞎花是不是！闻人珏痛心疾首，跟你说了多少次，真金白银，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钱！给我省着点花！

秦飞轻哼，还来不及说什么，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他轻拉缰绳，马车速度缓下来，慢慢汇入人流，跟着要出城的百姓一起排队。

大部分早起的百姓都是要入城做买卖的，出城的人并不是很多，从北城门出去的就更少了，因为再往北去就是国界，一般从北门出城的都是想到山上去砍些柴或者去苍头河上游捕个鱼的。

马车前面只排了几个背着空筐的人，很快就轮到他们。秦飞将叶长友的手条递过去，果如王赫所说，兵士看到叶长友的花押后，问都没问，就放他们出城了。

秦飞拉低斗笠，赶着马匹缓缓走出北门，离开门洞的瞬间，太阳自东边初升，东边的塘子山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秦飞不再加紧驱车，他放任两匹拉车的棕马缓缓踱步，一路沿着路边啃起草来。

红衫将车帘卷起，探出头去，正好与秦飞回转的视线相遇，不由红着脸笑了下，秦飞微不可见地冲她点了点头。

车内闻人和王赫架着封三宝钻出车厢，三人站在车辕上回望镇守颐国边境的右玉城。在朝阳的霞光中，巍峨无双的右玉城城门需要仰视才能看清全貌。初升的日光并不刺眼，他们身后官道蜿蜒无际，不远处的苍头河在水汽中飘飘渺渺，清晨的雾气弥漫着草木的芳香。而城门后的天际里，能看到城中最高建筑城主府的青瓦屋顶在日照下闪闪发光。

多看几眼，下次再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了。闻人双手搭在车厢顶上，歪头冲两个小的微笑，咱们这回走得太急，下次得让人三催四请地回来才不算蚀本。

封三宝看他一眼：下次，往南去。她对右玉城没什么特别的执念，不过是为了前往京城而过的第一道关卡，虽然这次被逼着从北边离开，但没关系，她已经习惯了挫折与失败，最不介意的就是重头再来。

只有王赫，他看着右玉城的神情从忧郁到怅然再到坚定，以他的年纪，几乎大半的人生都在这座城里度过，这里有他最放荡的岁月也有他最美好的时光，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有牵肠挂肚的人。

暗自握拳，王赫在心里发誓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权力，渴望站到那个万众无法企及的顶端，他绝不会让自己再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要践踏自己的尊严才能换取一线生机的地步。

走吧。

去与张柱石汇合。

扬鞭奋进马蹄疾，马车顺着苍头河临岸徐行，若站在山上，自层峦叠嶂之间远远望去，阳光明媚拨云见日，天光晴岚河水奔流。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