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地理志》记:颐、夔世代毗邻而居,国间横亘塘山山脉,山脉最高峰曰塘子山,山高八百丈,颐近南坡西坡,地势平缓,可入山寻猎采药。夔近北坡东坡,山壁如削,天然峭壁,上下攀援非人力所及。
那日五人出城后,秦飞刚让闻人珏替他驾车,没等闻人珏把马车赶成一条直线,秦飞就极快地隐匿了,也不知敞亮得连个遮蔽物都没有的官道上他到底能躲到哪去,总之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闻人正想转头同车厢里的三人吹嘘下自己君子六艺中五御的水平,张柱石的大嗓门就在前方响起了。
神医来得好快,我刚提溜这帮小子跑到这儿,您就赶来了!说着那铁塔般的汉子带着两队边军飞驰而来,停在马车前三步的位置,秋日干燥,马蹄扬起一片尘土。
既然约好了清晨,怎好劳将军久候。闻人珏迅速调整好表情,一副莫测高深的笑意,说话间将马车帘子放了下来。
张柱石似乎没接收到对方传达的别刺探马车内到底坐了谁的暗示,跳下马背,几步来到车厢前,大手一捞帘子:这里面坐的都是什么金贵人物,怎好劳神医亲自驾车。您那手是治病救人的,可不是驾车赶马用的!
车厢内昏暗,传出红衫半声轻叫,被封三宝捂了回去。
张将军。闻人的声音明显不悦起来,而车厢内封三宝黑白分明的大眼清凌凌的,冷冷望向探头进来的张柱石,将军是想让我去赶车?
小丫头手脚都没长好,张某人又不是不通情理,怎会如此讨人嫌。张柱石嘿笑着,眼神扫向封三宝的身旁和身后。少女身旁跪坐着红衫,身后垫着面壁的王赫。
那您看我们这里哪个适合出去替神医驾车?封三宝潜意识里很不待见这个黧黑的壮汉,虽然他自二人见面就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甚至一开始还是自己坑他,而他之后也大度地从未计较过。但她看到这个人,心中就会忍不住地滋生几分戾气。
你这丫头,还真是伶牙俐齿。张柱石嘿笑,确认了车厢里都是没什么威胁的妇孺,这才放下帘子回身,神医见谅,我得确认下没有危险人物,毕竟等下就要上山了,山路险峭,半路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兄弟们恐驰援不及。
不敢。闻人垂下眼,微微扬起唇角,口气有些漫不经心,我的侍女手脚不爽利,稍后我驾车上山,还要劳烦将军多多担待了ashash若有车马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还要请将军让诸位兄弟多多帮忙ashash想必将军古道热肠,不会拒绝。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把张柱石噎得拒绝不是,应承也不是ashash毕竟干活的都是他的手下。
而反将了他一军的闻人珏却不再等他回话,轻轻甩了下鞭子,棕马前行,在朝阳明亮的光线下,闻人珏低垂的长睫历历有如墨画,嘴唇润泽如含珠玉,容颜光华夺目,原本立在道路中央的两队边军都仿佛是被他的姿容气势所慑,下意识向路两旁让开,由着他驾车慢慢向塘子山去了。
待张柱石反应过来,一个一个锤过去,众人才回神追了上去。
塘子山北坡山腰以下的位置还勉强可以行车,待过了半山腰,就只剩入山人踩出的小径了,闻人不得不通知三人弃车步行。
先下车的是王赫,然后封三宝忍着疼在红衫的搀扶下,慢慢从车厢挪到马背上。王赫一下车,美貌顿时暴露在众多在军营里憋了许久的军汉眼中,一时间抽气和吞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王赫站在那里整个肩背都僵硬了。
闻人珏牵了剩下的那匹马,施施然走到正中间,将那些垂涎的眼神都遮挡住了,甚至还有闲心温文一笑,侧头对张柱石道:将军,尚有一事劳烦。这乌木车厢虽然可惜,但确实带不走,扔在这里也就罢了能不能找几位弟兄,替我将车内的矮几和茶具搬到马背上?好歹是我使了钱财买的,若等下寻药乏累了,也能有个烹茶论道的地方。
一席话顿时将一众浮想联翩的兵汉打回原形,张柱石也没想到看着如入世谪仙的闻人这么有烟火气,一时发怔:神医,您这是打算在山间长留?
我要寻的药喜阳喜寒,一般长在悬崖峭壁处,我打听这塘子山西缓东陡,之前山贼将我抓住时是从南坡带我上山的,我想往高点走,去东坡看看。
东坡?张柱石愣了,随即笑道,神医,东面那不能叫坡,得叫悬崖。说着他将路旁的树枝折断,在地上画下塘子山的示意图,塘子山只有西边和南边可以登上去,北边和东边都是悬崖峭壁,只有山间的猴子能攀着老藤上下。
哦?闻人不动声色地笑笑,先看看再说吧。
那里我们不能去。张柱石随手将树枝扔了,毕竟是颐国边境,我们这些当兵的轻易不敢越界,万一挑动了夔国的神经闹成两国纠纷就不好收场了。神医也别去那么远,万一被当做细作可就受罪了。说着他指使兵士到车厢里将茶几和茶具取了放到马背上,招呼众人上山。
将军不是说要来塘子山布兵,总不能只布缓坡,不理峭壁吧?
张柱石笑了:您还真信啊。您瞧我带的这几个兵,够往哪儿布,也就说得好听,哄哄我那叶大侄子罢了。
王赫本跟在马屁股后面走,听到他这么说,微微侧过了脸。
闻人与红衫分别牵着两匹马的缰绳,闻人也不嫌山路难走,撩着长衫下摆,紧跟在张柱石身边:此话怎讲?
嗨,也是陛下走时授意的。张柱石声音压得很低,叶城主去得突然,让长友贤侄领了城主职,但他前几天剿匪这事吧,您也是亲历的,做得确实有失分寸,陛下恐于他名声有碍。说着他摸了摸下巴,歪着头对闻人使个眼色,嘿嘿一笑,我跟叶城主也算自家人了,这不就给他擦屁股来了?
闻人露出心知肚明的微笑,内心疯狂腹诽:何止有失分寸,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勉力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封三宝听清了二人的对话,与闻人互看一眼,随即视线飘向一直跟在后面行走的王赫,王赫也听到张柱石说的只言片语,此刻面上露出点不服气的神情来。
闻人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封三宝不要说话,等着让他眼见为实。
封三宝垂下眼,她双手尚无力握拳,只能用指甲轻抠指腹ashash只看闻人的神态,就知道叶长友火攻山贼寨子时的那把火烧得有多大,毛依娘他们恐怕是没有生机了。
她心里不太舒服。虽然不喜欢毛依娘的性子,但总归是救了自己的人,之前因为见到皇后什么都没想了,头脑发热只一心要手刃仇敌,完全忘记了随毛依娘上山的初衷,她到最后也没能护好毛依娘,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离开了,天人永别ashash也不知那女人临死前会喊什么那个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女人
封三宝内心指甲掐住指肚,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行事不够周全,冲动之下顾此失彼。
张柱石说完那话后也没再说什么别的,山路难行,一时间没人再多说话,喘息声此起彼伏。
渐至山顶,黄褐色的泥土渐渐焦黑起来,路旁有倒伏着碳化的树木残根,山风吹过,一块块黑灰从树干上剥落,翻滚着落到山路上,堆叠成一条黑灰色的歧路。往远一点的地方望去,能看到将寨子栅栏编在一起的老藤还维持着缠绕的形状,但随着强劲的山风吹过,那形状就一点一点的像烧过的纸钱般飞散到空气里,土崩瓦解了。只留下坍塌的山寨废墟,在阳光下恍如一座巨大的坟般蛰伏着,那坟烟雾缭绕、气味呛人。隐约还能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尸体裹在其中。
一片死寂中,众人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