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贮在砚池中,羊毫笔浸入其中,舒缓地吸吮着,直至饱满丰盈。
将笔尖在砚台上舔匀了,叶长友在摊开的纸上落笔。
一行行草跃然纸上,笔锋如冬日安眠在洞的兽,隐忍着、蛰伏着,折转处笔断意连、如锥画沙。
出城手令我写了。叶长友说着取了朱砂签下画押,掷笔,拿不拿,你自己想清楚。
王赫毫不客气地从旁伸手拿了:干嘛不拿?
你若走了,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就此一笔勾销。叶长友紧盯着他,你若不走,我保你平安无事。
王赫的唇边泛起细致的弧度: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我走。
叶长友没有王赫预料中的恼羞成怒。
他只是用非常认真的眼神回应王赫的揶揄:不是舍不得你走,只是不希望你主动离开。我知道没有什么事会长久不变,但不应该是由你、或我亲手斩断彼此的联系。我是不可能离开右玉城的,你若走了,此后余生能不能再见都不好说,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不舒服。
王赫的表情沉静下来,似乎第一次发现叶长友竟然是这样耿直坦白的一个青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过激的情绪,淡淡地表白心迹就好像在讨论明天两人去哪条巷子吃顿火锅贴贴秋膘。
他并不介意将自己的心思像本书一样摊开在王赫面前ashash如果能留下他的话,姿态再低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这么在意?王赫的疑问带着种掩饰。
叶长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答案仿佛近到呼之欲出,他们却谁都不敢再向前迈进一步。
于是一切的意念和隐语,都蜕变成了虚无。
而王赫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一直都不让叶长友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些隐语之外的隐语,似是而非,鲜血淋漓。
算了。王赫低下头,确认手条已经干透,将之叠起收好,裹着被子慢慢退至烛火照不到的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你现在这么正经地跟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你还没有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我想留下就可以不走的局面了。这城里也不是真的就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他见叶长友执着的表情染上疑问,笑了笑,动动脑子吧,叶大公子。他站在幽暗的边缘,向叶长友发问:我献唱当日,皇帝下令彻查春风得意楼时,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少年看着他年轻的脸庞替他解惑:他说:子不教,父之过。
ashash你是说?叶长友停顿几息,猛地瞪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就是你所想的那样。所以,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少年坚定的神态并不像在说笑,我是势必要离开的。右玉城不是我的家。我因亲生母亲的厌弃而背井离乡,曾有那么一些时候,我以为自己会在右玉城安度一生。现在看来却是奢望,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留下来也不过是平白拖累你而已。我本寄希望皇帝能够拉我一把,但那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视我为蝼蚁。王赫笑了下,没有伤心和愤怒,而是平静到极点的失望。
叶长友,你与我不同。你人生顺遂,手握大权,想法天真。终有一天,我会需要你手中的权力和力量。所以你好好活下去,壮大自己的势力,坐稳现在的位置,等着我。等我从这烂泥池沼里挣脱出来,等我能在这天地间真正有了嚣张的本钱。到那时我会来找你,找你要人、要权、要你所拥有的一切,我要你全力支持我ashash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你的承诺作废了,没关系。咱俩的关系破裂了,无所谓。
我将彼此的旧羁绊斩断,是为了建立新的契约。
契约很神圣,它比约定更冰冷,比羁绊更无情,它是少年赌上一切的决然。王赫微笑的样子让人心疼,失望伤心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洗礼会凝结成极其坚硬的茧,而这位尊贵的少年,即将破茧而出。
你想做什么?叶长友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他,若他早些认真对待王赫那不可说的身份,早些随着父亲参与政事,那么这些惨事,是否就可以不发生。
父亲做错了,做儿子的难道只能闭嘴认了吗?不,我不认。
我要颠覆长久以来人们对上位者的盲目尊崇,我要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说不:不,我的价值不由你裁定。我的尊严不由你施舍。我的人生ashash绝不由你来摆布!
叶长友倒抽口冷气,他看着王赫熠熠生辉的双眼,仿佛第一次看透他的心。
少年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叶长友有片刻恍惚失神,待他回过神来,想看清王赫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眼前却早已空无一人,光线杳杳。
矮几上的蜡烛即将燃至尽头,散发着将灭未灭的光。
门口散落在地的红色帛衣证明这一晚王赫确实来过。
叶长友站了许久,不想再去追究王赫是怎么做到来无影去无踪的,他慢慢走到门前,将红衣捡了,挪至床边,把床铺中的青花白瓷笔洗放回桌上,抱着那团鲜艳的衣物,整个人摔进床里,和衣而卧。
他睁着眼睛望向床帐,毫无困意。
其实他都知道的他知道这右玉城不由他一人说了算。知道王赫在春风得意楼出事后处境艰难。知道王赫最后对他的承诺到底有什么样的深意他都知道,但他不愿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