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友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与王赫站到对立面,甚至签下一纸通缉。他还记得初见王赫时那粉嫩又怕生的样子,占了几乎半张脸的大眼永远湿漉漉的,仿佛谁将话说得稍微重一些,他都会哭出来。面团儿一样的幼儿粉雕玉琢,让人看得心都软了,但是当时的叶长友,格外瞧不上他这幅样子ashash
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整日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那时叶长友已经是右玉城里出了名的孩子王,因为亲爹位高权重,多少城中的达官显贵都想巴结他。他比王赫整整大了八岁,却丝毫没有稳重的样子,他带着一群野小子在城外山脚下窜来跑去,带头朝落在他们身后不远、费力追赶的王赫大声嘲笑:王姑娘,你这个当鬼的再不跑快点,等下我们都跑远了,你就只能留在山里喂狼了ashash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笑声飘出很远,而彼时脾气还很软的王小郎只是低头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或者泪水,踉跄着加快了脚步。
孩子们都看不上王赫,他长得比所有男孩都好看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他家里不过是个冲茶卖唱的商人,春风得意楼再大再富丽堂皇又怎么样,能被叶长友带着玩的,家里不管职位高低,大小都有个说法。
只有王赫,布衣身份满身铜臭,却还总是觍着脸,无论叶长友去哪里,都非要跟着。
爱哭包,追不上就给你丢到山里喂狼ashash!孩子们齐声喊着,轰然散开,幼小的王赫站住脚,无措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往哪边追。
犹豫片刻,他还是向着叶长友跑走的方向追去ashash孩子们都以为王赫是个巴结权贵的马屁精,却不知只有五岁的王赫那时刚经历了险些被亲娘掐死,带他出逃的封玉又差点被贺申扎死的种种惨事,心思细腻却又极为百转千回异想天开ashash他想将叶长友纳为己用ashash他想得很好,叶无尽是给元庆帝做事的,那叶无尽的儿子给元庆帝的儿子做事,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抱着这种想法,小小少年日日追在叶长友屁股后面跑,企图寻到一个什么绝好的机会卖个天大的人情给他。封玉也没精力去管小孩子之间的纠葛,那时她身受重伤尚未痊愈,拖着伤痛的身子筹建春风得意楼,其余事情无暇顾及,只要王赫每天日落前能够按时回家,她就不会去干涉他的所作所为ashash毕竟是皇子,谁主谁仆,封玉还是拎得清的。
然而有一日,月牙已经升至中天,封玉也没有等回王赫。
那时她已经借由重金贿赂和坊间传言在右玉城站稳了脚跟,眼见更漏沙沉,她压着焦急的心情,亲手选了八两上好的芽茶,用汝瓷盛器装好,再将盛器底部的隔层填满金条,唤人套车,往城主府去了。
城主府里叶无尽正在大发雷霆,封玉站在影壁外面听了片刻,终于明白其中缘由。原来除了王赫,城主府的大公子叶长友也没有回来。而平日玩得好的其他几个小子,都已经归家了。叶无尽正在点人,要到他们下午玩耍的大堡山去看看。
封玉在门边等到叶无尽出府,躬身祈求同往。
叶无尽接过她双手奉来的盛器,往里看了看,同意了。
众人出发的时候,叶长友与王赫正经历着他们人生第一次的被绑票。
叶长友素来穿的显赫热闹,而王赫虽然服饰低调,那张脸却格外引人注意,在山间强人的眼中,这两人简直就是贴了标签的肥羊。
两人连匪徒的脸都没看到,就被捆了个结实丢进半山坡一个入口极不显眼的地道里,地道内没有一丝光亮,黑得让人陌生而害怕。
喂喂!放我们出去!叶长友慌得要命,周围是陌生得好像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能逼得人发疯。
别喊了。王赫在他身边阻止道,把他们惹怒了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小小少年说话奶声奶气,却并没有哭腔。皇宫里长大的孩子,过早见过太多的阴暗诡谲,虽然爱哭,却也极为识时务,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浪费体力。
你在旁边呢?叶长友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的感觉太好了,王赫在他身旁,幼小的身体散发着热气和隐隐的奶香,穿透黑暗,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触。
在。王赫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凭着叶长友的呼吸声来做判断,慢慢蹭到他对面,他睁着圆眼与叶长友对视,彼此并不说话。
叶长友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王赫却在想这也许是他的一个机会ashash一个可以让叶长友记住自己的机会。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渐渐变成一种比黑暗更深的隔阂。
喂,你说点什么吧。叶长友等了片刻,没等到王赫接茬,有些恼怒成羞,我命令你说话!
但王赫依然没有发出声音,过了片刻,叶长友听到对面响起衣服摩擦的声音。
你在干嘛呢?喂!你再不说话我就大喊了啊!
忽然眼前一亮。
夜明珠淡淡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将珠子衔在口中的王赫整张脸都被照亮了,在黝黑的地道里仿佛有一颗头飘在叶长友眼前。
喝ashash!即使被绑成了个粽子,叶长友也被吓得往后一窜。
王赫将夜明珠吐到地上:我刚才从衣服内袋把夜明珠叼出来,现在能看见了。
叶长友看着在地上滚动的夜明珠,有片刻失言ashash夜明珠极其珍贵,他之前就听别人说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娘极其有钱,现在算是信了ashash就是他爹,也不会让自己将夜明珠带在身边随意把玩。
能看见也不行,咱们根本站不起来。叶长友没好气地挣了下,劫匪将他们双手反剪在身后,连腿都捆上了,标准的五花大绑。
我试试。王赫人小身软,他蹭到叶长友身边,背对着他,刚才他们捆的时候我使劲撑着,应该没捆得特别紧,我看看能不能挣出一只手,你帮我看着点我从哪道绳子里挣出来更容易。
行。叶长友应着,低下头去,却在他低头的瞬间,看到王赫平日始终缩在袖中不肯示人的右手,在幼儿那白嫩的右手手掌上,竟然长了六根指头。
有一个比正常小指更为细幼的指头,长在右手掌缘的外侧。
ashash什么东西!
叶长友那时还年幼,没能遮掩住自己身体的僵硬和目光中的震惊嫌恶。
王赫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他一边使劲扭动着手腕,企图将右手从捆绑的绳索间挣脱出来,一边回头,正好看到了叶长友的目光。
他挣动的动作僵了下,叶长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将视线转开了,而当时还只是个幼儿的王赫,微微红了眼眶,却以超乎寻常的成熟,带着哭腔笑了声:很恶心吧?
也ashash没什么。叶长友说的没什么底气,就是吓了一跳。
是吗?王赫低下头,我倒是觉得很恶心。说着他猛地一抬肩使力,幼儿骨软,竟真的让他将右手挣了出来。
嘶ashash!因为蛮干,王赫细嫩的手腕和手背都被绳子磨脱了层皮,右手的第六指也在右手甩出时撞到山壁,折断了。
血慢慢渗了出来。
喂!你
没事。王赫疼得眼角渗出泪水,示意叶长友转身,然后单手去解麻绳的死结,最后手口并用,才将死结解开。
行了!叶长友用力挣开束缚,先将自己腿上的绳子也解了,再去为王赫松绑,走!赶紧找路出去,晚了你的手指就接不回去了。叶长友说着将地上的夜明珠捡起来,回头看了王赫捧着的右手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ashash那第六指软塌塌地垂着,像一截不该存在的东西。
接不回去才好呢。王赫吸了下鼻子,带着哭腔,我因这第六指被人嫌恶厌弃。如今若因为救人而能舍弃它,那正如我所愿。
叶长友拉着他往洞口走,正想说自己没有嫌恶厌弃他,洞口的石头忽然被移开了,夜空里的星光映入叶长友的眼底ashash
叶无尽到底是一城之主,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劫匪逼到了绝境,一窝匪徒杀了个精光,只留了一个活口命他带路寻人。那劫匪知道自己必再无生路,本想抢先一步逃至地道内挟持人质换取生机,却没想到这两名小儿竟能自己挣脱绳索走到洞口,不由恶从胆边生,一抽藏在腋下的匕首,飞扑过去,想着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打算拼他个鱼死网破。
叶无尽身边的侍卫察觉到劫匪的企图,暴起阻止。却始终晚了半步。
那时王赫走在叶长友身后,自叶长友手臂与身体的缝隙间看到劫匪狰狞的面孔,他下意识地推了叶长友一把,叶长友一个踉跄,将王赫幼小的身影完全暴露在了长刀之下,仅有五岁的少年紧闭双眼,白着脸将右臂举起,去抵挡那挟风袭来的匕首ashash
不ashash!
少爷ashash!
封玉的喊声与叶长友的叫声同时响起,匕首锋利的边缘已经擦过王赫的右手,一根手指飞了出去王赫顿时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啊ash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