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终于赶到劫匪身后,手起刀落,将劫匪拦腰砍成了两半。
尸体分成两段一左一右摔开,王赫被鲜血淋了满头,甚至还带着死人的肚肠喷到他身上,小小少年仿佛傻了一样维持着举起右臂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呼吸都不会了。直到封玉惊呼一声,抢上前将他抱起,他才回转过一口气,趴在封玉肩上哇哇大哭,哭不了一会,又挣扎着扑倒在地,狂吐不止。
随后,封玉将王赫带回家清洗安置,包扎伤口,又灌了他一大碗安神汤后,连夜进了城主府,不知她与叶无尽说了什么,从此叶无尽对春风得意楼百般包容,甚至告诫叶长友之后对王赫要多加照顾。
叶长友本来也是那么想的,他在家休养一天后去看了王赫,只有六岁的孩子蜷成小小一团缩在床上,右手放在被子外面,裹着的纱布还隐隐透出血迹。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叶长友忍不住拍着胸脯,承诺了王赫一直以来都想听他说出的话:王二尺,以后我罩着你。咱俩之间若有天大的矛盾,我让着你。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耿直天真的少年完全没想过王赫做出这样的牺牲是早有打算的,那时他看到王赫稚嫩的脸上缓缓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如花绽放,美丽不可方物。
从此陷了进去。
七年时间,叶长友愣是把王赫从个外表软糯无害胆小怕事的幼儿罩成了嚣张肆意的少年郎。还添了毛病ashash见血就晕,却偏偏还嘴硬说要以毒攻毒,只爱穿红衣,谁劝都不听。幸好他的容貌与脾气是同比例成长,随着年纪的增加,那张脸愈发光彩照人艳丽夺目起来,让叶长友每回恼怒到想背弃承诺臭揍他一顿时,被那张脸轻轻一看,就什么脾气都发不出了。
回想到这里,叶长友给他倒了杯水推过去:伤口又疼了?都多少年了。
幻肢疼。王赫将右手缩回袖中,没好气,多少年也是为了你才被砍的。
是,为了我。叶长友苦涩地笑。
即使是遇到过那样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叶长友还是觉得小时候好。小时候可以肆意妄为无拘无束,真闹得天塌下来都有个高的扛,少年彼此间再大的矛盾睡一觉也能过去。而如今,他父亲死了,王赫也将离他而去。两样事实刀尖一般锋锐地逼在自己面前,裸露着血腥扑鼻,将过往那些美好时日都衬得苦涩不堪。也许过去并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好,只是现在的情形太过糟糕,让人忍不住给曾经的日子镀上一层高光。
通缉令,真的不能撤销?王赫敲着桌子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不能。
王赫深吸口气:行,那你给我写个出城手令,我趁天黑现在就走,守城的士兵见了你的手条也不会问我什么。
我凭什么给你?叶长友轻呵,春风得意楼爆炸与我父亲去世有关。现在春风得意楼的仆从尸体几乎已经找全,我也让楼周围的邻里依次指认了,并与官府造册的户籍和身契比对过,目前没有找到尸首的,除了你与冯玉之外,不出二三人。陛下走时钦点我代理城主之位,彻查爆炸原因,并尽快上报。现在这种时候,你自己送上门来,我不能放你走。他扭过头,阴郁地看着王赫。
你不放我走?王赫反问,即使我可能会被砍头也不放我走?
除非你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长友双手死死攥成拳放在膝上,寸步不让。
王赫沉默了,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
秦飞缩在房梁上,屏息看着两人。
既然你非要这样,那就没办法了。王赫走到门边,猛地抬头,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你不仁在先,休怪我不义!
什叶长友的疑问噎在了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王赫将手自衣襟处松开,没了腰带的红衣敞开,露出仅穿了一条亵裤的身体。
我现在确实没什么底牌跟你谈条件。但是我有这具身体,和这张脸。他说着,将手搭在门上,房门没落栓,轻轻一拉就能拉开,王赫微微侧过脸,斜着眼瞟叶长友,颊边有淡淡的粉色透出,眸子湿润而晶莹,我现在好看不?
这一句问话暗示的太露骨,语气太,话里浮荡的色气即使是木头也能嗅出来。叶长友的神色浮现出淡淡的惊吓,眼睛却变得幽深起来。
月色朦胧如纱,屋内的寂静仿佛会海枯石烂,芙蓉花叶沙沙作响,空气中浮动着些微奇妙的张力。
少年丰润的唇微勾着,带着中性的回红,目光流转间仿佛有寒波星光,眼角因为情绪起伏而染成薄红,带着动荡不安的美。让叶长友不禁想起去春风得意楼喝茶时,听到女伶唱过的一句在日光下如仙,月光下如妖的弹词来。
几案上的火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叶长友方如梦初醒般回神,他没想到王赫能做到这种地步。而隐在暗处的秦飞更是恨不得自戳独眼ashash这家伙怎么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性子!
你别闹!
我若说我没闹呢?美艳少年抬起眼的神色太过逼人,让叶长友语塞。
王赫死死忍住抵在喉间的恶感,轻声说道:你若想要我,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今夜就用自己,换你一张手令。
叶长友喉结上下滚动着:若我拒绝呢?
那就更好办了。王赫轻笑,双臂一沉,红色帛衣逶迤落地,我就这样走出去。让守在你楼下的府兵、侍女,都看一看。他们敬爱的少城主,是个好男风狎娈童的货色!王赫白皙紧致的皮肤上,因为寒冷和紧张,起了一个又一个细小的鸡皮疙瘩。
叶长友气得脸色青白,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方才实在太正人君子了:你非要搞出这种玉石俱焚的戏码吗?你不是最要脸吗?你的脸呢?
我的脸,早在被你的父亲叶无尽绑着我游街的时候就丢尽了。
你真敢这么做?
王赫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母亲曾对我说过:性以及美貌带来的魅力,是穷人的全部价值。但对富人而言,这种价值再大,也是可被量化和购买的。少年的嗓音很轻,声音格外缜密而苍白,没有情绪的起伏承接,我现在是个穷人,所拥有的全部价值不过是我这个人而已。而你不同,你拥有的东西太多,咱俩撕破脸的时候,你得掂量掂量你我都背负了太多东西,但我现在是死中求生,想的是怎么活下去。而你不同,春风得意楼的真相很重要吗?其实不重要皇帝要的不过是个结果,这个结果是好还是坏,有理还是没理,他都不在意。只要有个说法能将坊间热议的嘴堵住就行。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叶长友没有说话。
你现在这样死不放手,无非就是对我这个人放不下。但是你得想清楚了,是我重要,还是你叶家城主府的长盛不衰重要。你我都背负着家人和仆从百十口的人命,只不过你背负的那些人是活着的,而我背负的却是已经死于爆炸的人命债!若说我不恨叶无尽,那是假的,但我知道闹到现在这个局面,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是谁的一句话造成的这么多血债我言尽于此,你不妨想想清楚,你的筹码众多,与我赌不赌得起。
你直接说你光脚不怕穿鞋的就行了!叶长友眼见他冷得微微发起抖来,终于忍无可忍,奔到床前扯了床薄被将王赫整个裹进去,你的这些话,不是冯玉能教出来的。是谁说的?你的母亲到底是谁?
王赫被他隔着被子拥在怀里,抬眼的神色满是讥诮:你到现在还想着套我话呢,行啊叶长友,长本事了。别装得好像你真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不知事情全貌,叶无尽也肯定对你透露过只言片语。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真的是一开始就待我如此亲厚吗?不是的,我刚到右玉城的时候,你根本不曾正眼看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照顾我、提携我的?王赫抬头紧盯他的双眼,是咱俩脱险、我娘连夜进府与你爹详谈之后。她那晚说过的话,你爹没跟你透露过?
叶长友被王赫看得有些狼狈,他放开他,走回罗汉床边坐下,揉了把脸,犹豫再犹豫,还是问了,皇后真的是你亲娘?
我还以为你能憋得住不问呢。王赫将薄被裹紧,从门边离开,走到窗边的桌前,我就说你知道点什么吧?就算管中窥豹,这么多年你也能咂摸出点滋味了。你若真是个蠢的,就不会在你爹要推荐我献唱的前夕出城剿匪了ashash防着我找你帮忙,劝你爹改口,对吧?
叶长友没说话。
王赫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拿起一旁的墨条慢慢磨着,待研磨好了一池墨后,又从白玉笔架上挑了只小号的羊毫笔放到桌上,以超出他这个年龄的世故叹了口气:皇家密梓,岂是你我可以得知的,你这么问,如果隔墙有耳,咱俩就一块死了。说着他转过身,靠在桌边看向叶长友,嘴巴闭紧吧,我献唱当日,皇后娘娘亲口说了,她的儿子,早就夭折了。
说出这句话时,王赫美丽的瞳孔像荒芜的山岭,冷冷清清的。
你为了我那镜中花水中月的身份照顾于我,却偏偏暗示大家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关心我喜欢我的,你甚至把自己都骗过了所以也别用什么担心我出城会遭遇不测的话来拒绝我吧。除非你到现在还觉得,我的身份有利用价值?
叶长友无法反驳,他慢慢抬起头,表情是王赫不曾见过的僵冷,他用凌厉的眼神掴王赫耳光。缓缓蠕动的嘴唇带着雪刃般的冷酷。他的唇型非常优美,恰如他身份一样矜持而苛刻地抿起弧度。
王赫看着他,看着他那年轻到可以被原谅一切过错的脸上浮现高位者倨傲的神情,他慢慢发出声音ashash仿佛在施舍一样他并不在乎的东西。
我可以给你出城手令,但是我必须纠正你一点ashash我并没有骗自己什么,一开始有目的接近你是真的,后来力挺你的感情也是真的。这两者并没有什么矛盾。
我喜欢你,是惊艳于怎么有人可以生得如此完美。就算那并不是爱,也是想将一件绝世珍玩占为己有的真实心态。
王赫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缓缓滑过一个飘渺的微笑。
如此,甚好。
窗外,风声若有若无地轻轻拂过。
是谁,正在阵阵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