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子山东坡山脚下,苍头河的支流正顺着山脚流淌,这条支流汛期湍急,旱季细窄。今年大旱,两国年景都不好,于是河流干得几乎能看到两岸的河床,只有可怜的一洼水还在河道里缓缓流动,隔开了山脚下的土地,成为颐国和夔国间的天然屏障。
河的东边是秦村村口,从村口往里曲里拐弯走上一段路,就能看到一棵高大的古松,这棵古松树干焦黑,不知是什么年代被雷劈过一次,露出里头干黄的树肉,而这需要四五人才能围抱过来的枯树干,撑起了其上的冠盖如伞,四季常青。在它周围,是以树为中心一圈圈盖起来的民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青山绿水在这片山坳里无情地茂盛着流淌着,这棵古松在衰老的同时又年轻着。
离古松最近的一间民宅里,阳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熟睡的封三宝脸上,光线在她脸上游移,少女眉目安详,睡得天塌下来都不会醒的样子。
相貌艳美的少年轻轻推开门,看到在窗边撑着手不知在想什么的俊雅青年,皱了下眉,随即目光转向床上。
她还没醒?少年一开嗓就是粗哑难听的声音,窗前的青年转过头,满脸嫌弃,你平日里少说两句话吧,再不爱惜你那嗓子,以后也不用唱什么评弹了。
声音难听的王赫懒得搭理闻人珏每日一次的惯常唠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弯腰仔细研究少女眉眼:你这神医到底行不行,她都睡三天了,再不醒怕是要饿死了。
你以为是你,饿个几天就受不住。闻人珏哧鼻,她之前连日心神绷得太紧,将身子打熬得过了,加上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这是打算一气儿睡回来呢。
正常人能睡这么久?怎么着也得起来上个厕所吧?王赫直起身,忧心忡忡的,别是前几天坠崖真摔出什么好歹了。
去去去,别乌鸦嘴!王赫一提前几天的事闻人珏就堵心ashash摊上这么几块不省心的料,再加上张柱石最后那几句阴魂不散的话,闻人珏觉得自己这一趟出远门,恐怕要亏蚀了本。
当日,众人由秦飞带着进了村,红衫懵懵懂懂地没什么国界的概念,王赫隐约觉得村中人看他们的眼神不太一样,但因为闻人和秦飞都相当坦然,也就随他们去了。
更何况秦飞姓秦,而村庄又叫秦村,王赫觉得,说不定这是秦飞的老家。
那时他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昏迷的封三宝身上,在他看来,封三宝跟自己是一伙的,是被自己带进右玉城,一起进过城主府,一起闯过祸,一起受过罪的难友,心理上总是要比其他人更亲近一些。因此他那天见闻人珏拍醒封三宝,趁着少女迷迷糊糊的间隙灌下一碗黑乎乎的汤,就格外上心起来。
你那天给她喂了什么药?不会是加浓的安神汤吧?王赫很不放心,又弯下腰去仔细琢磨。
闻人撑在窗边懒得理他,总不能告诉他那其实就是一碗酸梅汤吧?
王赫正想伸手戳戳封三宝又瘦得凹下去的脸颊,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开口了。
你再离得近些,我就要揍人了。她眼睛没睁开,依然是一脸病容,口齿却格外清晰。
王赫受惊,一下直起腰:你醒了怎么也不起?
我得起得来啊。封三宝睁眼,整个人恹恹的,问问坐在那边的神医,什么时候给我上的夹板?
她醒来已有十几息的时间,足够她内视全身,感受身体各个地方的异常。
王赫回头,只见闻人珏丝毫不心虚地翻了个白眼:你睡的时候给上的,我怕你不长记性,一醒又忘记自己是个残废,继续作天作地ashash怎么就那么大胆呢你!说到最后简直痛心疾首了。
封三宝直挺挺地坐起来,对上闻人惊愕的双眼,这你还能起得来?闹尸变了是吧?
差不多得了啊。封三宝木着脸,赶紧给我拆了,我要方便。
你要方便等我喊人,你以为自己能行?说着闻人珏站起来,拎着王赫往外走,忍忍啊,我给你叫红衫进来。
等红衫从外面进来,封三宝有些吃惊,这姑娘红着两只眼,双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托盘,托盘上有粥三碗,爽口小菜四样。
这是几人份的?
你一个人的。红衫哑着嗓子,将托盘放到床边,搀扶着封三宝直愣愣地下床,往屋角屏风挪去,心疼的眼睛愈发红起来,我特意多做了些,你看你现在瘦的,跟贴着皮的骷髅也差不多了。
封三宝不吭声,等终于挪到了恭桶旁,两人都为难了。
闻人珏这意思是让我站着上?封三宝脸都绿了,红衫,帮我把腿上的夹板拆了!
那、那不行,神医特意交代,不能给你取夹板!三天前封三宝坠崖的惊险一幕还历历在目,红衫说什么也不同意。
神个屁的医!封三宝憋急了,蜡黄的尖脸涨得通红,见红衫在一旁坚决不伸手,深吸口气,解了裤子,直着腿往下一坐,把自己在恭桶上坐成个直角,先解决三急再说。
等膀胱终于没那么涨了,她抬眼看向还傻站在一旁的红衫:别等了,我还得一会呢。
红衫下意识地哎一声,红着脸转出屏风外,去给封三宝准备洗漱的用具,将牙具牙粉毛巾面盆都张罗好以后,她突然想起封三宝自己是没办法站起来的,急忙走到屏风边,正想问她怎么样了,就见封三宝一手攥着绷带和几片夹板,一手拄着最长的那根夹板慢慢挪出来了。
你怎么还是把夹板给拆了!红衫苦恼得头发都要起静电了,你这手脚折断刚过了十日,普通人根本不能自己用力,你幸得神医救命,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你就不怕就不怕小小年纪骨头长不拢,落下病根等以后年岁大了要遭罪!
封三宝无语地看她,想说要是等闻人珏救命,自己早就死够百八十回了。
但现在又没办法拆穿他,否则自己这靠着横刀纹已将骨头皮肉基本治愈的四肢恐怕要被当作异类再断一次。
忍了又忍,她还是问了:给我上夹板的是闻人珏还是秦飞?
是秦大哥,但是是在神医的指导下。
她就知道!闻人珏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打夹板,他能知道乌梅是用青梅熏制而成的,封三宝都已经觉得很神奇了。
耳朵动了动,封三宝坐回床上,指使红衫:把门打开,外面那俩人费劲巴拉地扒着门偷听,也不知道图什么。
门外传来轻咳,不等红衫开门,屋门已经被推开了。
闻人珏双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般走进来,身后跟着还有点被抓包的自觉的王赫。
闻人珏身子半转,站在通过房门投射进屋内的日光中:彻底醒了?要不要喝茶?ashash算了,都快中午了,你还是喝粥吧。
封三宝没理他,在红衫的帮助下认真洗漱完毕,才抬头问他:我睡了多久?这是哪?
闻人走到窗边将窗扇一一支开,随即坐到罗汉床上:你先吃点东西。你昏睡了三天,这是秦村。
秦村在哪?封三宝接过红衫递过来的八宝粥,胳膊传来的刺痛让她手指一颤,随即忍住了,她低头猛喝几口粥,又看向闻人珏。
塘子山以东,苍头河支流旁边。
封三宝饿得厉害,连着喝了两碗粥以后,大脑才开始运转:跑夔国来了?问的时候有点用力,差点把嘴里的芸豆喷出去,她赶紧捂住嘴,将食物咽下,秦村是不是在夔国境内?
王赫吃惊地望向闻人珏,随即想起张柱石在塘子山西坡脚下说的东坡我们不能去,被当做细作就不好了的话,不禁有些发急:你带我们到夔国来做什么?
闻人珏耸肩:事急从权啊。
王赫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他始终觉得自己是颐国人,但也知道现在自己一人难以成事,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封三宝,指望她能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