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封三宝在最初的微惊后已经冷静下来,她没再问什么,慢慢将最后一碗粥和四个小菜吃干净,一时屋内只有轻微的吞咽声,随后她接过红衫递来的温水和口布,将嘴擦干净:我之前在半山腰说看到草药是假的。
我知道。闻人珏笑笑,我还没想好要给元庆帝献什么草药,你怎么可能看到。
那你带我们来秦村做什么?
耶?不是你掉下悬崖,我们才顺水推舟的吗?
别担心,这里很安全。闻人珏见封三宝不吭声了,又将话往回找补,你的伤需要静养,在右玉城哪能安心休养,此刻既然已经来了,就放下心来住。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眼看着也快入冬了,就算要离开,也得等明年开春了再做打算。
王赫眼皮一跳:要等这么久?
闻人珏看向他:三宝的胳膊和腿当初伤成什么样,你又不是没看到。
王赫张了张嘴,想说她都能蹦起来压自己了,哪有个伤残该有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那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
封三宝的视线也转向他:你想干嘛?
我想学武!王赫接得极快,显然是想了一段时间了,你能不能教我?也不用多厉害,跟你差不多就行!
封三宝沉默片刻,将脸转开了:我不会教人。
闻人在一旁闷笑:跟三宝差不多就行你可真敢说。见王赫不服气地瞪眼,又补了两刀,学武先看一步走,再看一伸手。三宝她从小打熬腿、腰、肩、桩各门基本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有现在的身手。你也是学过评弹的,应当知道打磨一项技艺需要费多少工夫和时间。
王赫不说话了,有些泄气地将脸撇到一边。封三宝见他大失所望的样子,不由问道:你学武是想做什么?
我要变强,不再任人宰割,不再仰承他人鼻息,我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替我出头、送命!王赫想起封玉,眼圈都红了,他睁大眼睛,恶狠狠地挥拳,我要把那些为难我的人,全都臭揍一顿!
红衫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小声啜泣。而封三宝完全不信他说的这些,冷着脸:说重点。
我要干翻元庆帝,自己当皇帝!
锵啷ashash!红衫手里的碗碟摔了一地,但大概是受惊吓的次数多了,这次她没像上次那样傻站着,而是迅速蹲下去,麻利地收拾起碎瓷。
闻人珏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倒吸口气,重新打量起王赫来。
一时间满室寂静,封三宝坐在那里,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侧面的窗纱是带着花边的绢布。此时窗纱和她一样,一动不动,这一刻,空气仿佛凝结。她坐在那里像是静候沉寂而永恒的时光,手臂以及喉咙暗处的光都仿佛停止了流淌。
片刻后封三宝眨眨眼,总算体会到了自己语不惊死不休时别人的感受。她看向闻人珏,慢慢抬起双臂,一手虚握成拳,缓缓捶向另一只摊开的手掌,整个过程仿佛慢动作,却并不影响她说话的语速:看,问题解决了。
闻人珏回以茫然的眼神,他是真不明白封三宝在说什么。少女的思维跳跃幅度历来与众不同,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封三宝好声好气地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说,担心我杀了元庆帝以后,颐国会激烈反扑吗?你看他。封三宝慢慢将手指伸直,细瘦的指骨指向站在那里还没摸清头脑的王赫,这人说自己可以接替元庆帝的位置ashash他的身份够,又正好想这样做,两全其美。
碎瓷与地面的摩擦声猛地大起来。红衫紧张地低着头蹲在地上,手指不听使唤,觉得自己永远也捡不干净这些破碟碎碗了。她好想哭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自从跟了这几个人,听到的全是要被杀头的对话。
闻人珏先是失笑,下意识就想说封三宝未免太痴人说梦,提出这等儿戏一样的解决方式,但几息间他的表情就变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望向封三宝:废而复立
这四个字是被他含在嘴里说的,声音极轻,屋中除了封三宝,其他二人并没有听清。
少女听到这四个字后,面色也变了,瞬间意识到这暗合了族灭时传给她的谶言,封三宝瞬间后脑发麻,只觉得脖颈寒毛直竖,双臂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她下唇微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不会吧
如果这一切都是先祖算计到的,那代价未免太大了大到让人浑身发冷。
封三宝的肩背颤动一下,突然问道:元庆帝有没有其他儿子?
我怎么知道?闻人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在封三宝幽深而紧逼的注视下讪讪改口,据我所知,没有了。
两人同时望向王赫。
在正午静谧而微暖的光芒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少年表情无辜而懵懂,就像个怀揣重宝却不自知的孩子,充满无所畏惧的勇气。
闻人珏看向他的表情是纠结的,而封三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开始像涟漪般从头到脚地颤动。
太狠了她的牙齿轻嗑,双睫连眨,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闻人珏很快意识到她的状态不对,当机立断:红衫,先带王赫出去。见红衫还没搞清状况,稍微提高了声音,现在。
闻人珏不那么散漫的时候,侧漏而出的王霸之气还是有些用的,红衫一个激灵,自地上蹦了起来,一手扯着兜了许多碎瓷的裙摆,一手去虚请王赫:少爷,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王赫来回看了三人几眼,就算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意识到这么沉重的气氛是与自己相关的。他踯躅片刻,又看了眼坐在床边摇摇欲坠的封三宝一眼,一跺脚,出去了。
房门刚关上,闻人珏就上前握住了封三宝的双肩,弯下腰与之对视:觉得自己先祖太过神机妙算,怕了?
不是。封三宝咬紧牙关,将否认从牙缝里挤出来,她低下头,头顶的发旋对着闻人珏,用力地摇头,甩动幅度过大,一滴温热的液体飞到了闻人脸上。
闻人珏一惊:你哭了?说罢不等她否认,伸手强行将少女瘦得没有巴掌大的脸抬起来。
没有。封三宝仰着头瞪他,双眼瞪得溜圆,眼白处充斥血丝,她的眼中波光潋滟,真的是除了刚才那一滴,没有一颗眼泪流出眼眶。
你这是什么倔驴脾气闻人珏又好气又好笑,注意到少女左眼的外眼角下,有一颗醒目的泪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与我说说,别憋坏了身体。怎么突然反应这么激烈?
我就是封三宝话刚出口嗓子就哽住了,她闭目缓了几息,才又慢慢说话,我就是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先祖算到的废而复立应在那个混蛋身上,凭什么我要指望一个害死全族的女子所生的孩子来延续封氏一族凭什么要牺牲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只为供出一个皇子来废而复立!封三宝哑着嗓子低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太可恨了真的是太可恨了我不甘心啊!当时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闻人沉默,他无法安慰她说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胡乱猜测,实际那个谶言并非指向王赫。他也无法质疑封氏一族的历代先贤呕心沥血算出的谶言是错的。他更无法对少女说出你别想太多,放宽心,活在当下这样的混账话。
封三宝佝偻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当情感太痛时,再怎样的同理心都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闻人珏无法想象年仅六岁的封三宝在一路血肉中仓皇出逃时的心境。也无法想象随之而来的七年囚禁她在黑暗中艰难求生的困苦。
更无法告诉她,政治的冷酷无情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帝王决定消灭你,不是因为你们太危险,而是因为成本确实不高。
他只能轻柔地搂住她,一下一下用力抚过少女的背脊,将自己的安慰无声地传达过去。他手掌下的触感并不柔软,一截一截硬挺的脊梁骨轮廓分明又宁折不弯,让闻人珏一节一节捋过时,心中涌动着微妙的疼痛。
多少人为了光宗耀祖或家财万贯去迎合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可最终能登上金銮殿的人屈指可数,多数人默默无闻终老一生,又或者在君王的喜怒间莫名消逝。血未冷透就有更多人前赴后继地涌入仕途去淋那腥风血雨,即便有再多的无上能为,结局也只会是落得个流尽血泪方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