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衫有些发怔,她低头看向封三宝的侧颜,少女的表情仿佛有些迷惘和怅然。
夫人她一般不用我们贴身伺候的,少爷早上离开后,夫人一人在正房待了很久没有出过院子,快午时的时候我担心她,就自作主张到正房门边去唤她。红衫竭力回忆着,但是她没应我就斗胆斗胆红衫声音低下去,很心虚的口气,她飞快地看了封三宝一眼,少女也正好看向她。
被封三宝坦荡的目光一蛰,红衫下意识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了:我就向里张望了下,那屋里没人。红衫语气加快,我之前一直在屋外的,确定夫人没出来过,但屋里却没人,我又叫了几声,自然没人应。所以我就进了房里面,但是整个正房,都没见到夫人。
红衫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虚空的一个点,是回忆时的特征:我不敢在屋里待,没找到人就匆匆出来到院子里等。以前也遇到过几次这种情况,虽然屋里没人,但是夫人过一会就会从房内出来。
封三宝眼睫微霎,想到了机关暗房。
红衫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在院中等了一会,隐约听见房里有家具碰撞等声音,接着夫人就出来了,只是脸色很不好。她让我去叫几个人,一起去对岸迎迎少爷。
微风习习,吹入院内将两人的衣袖卷起,红衫的声音很轻,轻得封三宝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全,她凝神想了片刻,问道:然后呢?你们是什么时候迎到王赫的?
午时过了没多久,叶城主押着少爷回来了,带着几十名府兵,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夫人让我回楼准备茶水。我都备好以后,没等他们进楼,就先离开了,那时候少爷刚被送回院子,我担心少爷脾气不好,万一冲撞了叶城主的人就不好了就将少爷的院门从外锁了,不让府兵进,我本以为少爷会骂我,但是他进院后什么都没说过再然后,我等了好久,夫人才从楼里回来,回来以后就交代我将所有人集中到正院,再随着少爷从后门逃走。红衫顿了顿,强调道,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不知道其他人最终怎么样了。
红衫说到最后嘴唇都抖了,不是后怕,是物伤其类,下人里有她玩得好的姐妹,暗生情愫的小厮,还有一直把她当亲姐崇拜着的小丫头。
那个丫头叫小翠,今年刚进的府,是她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本打算找个好时机带到封玉面前,她还记得炸楼那晚小翠虽然害怕但毫不犹豫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样子,还记得她最后锁上正院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双双饱含信任的眼神。
那时候大家虽然都心有疑虑,但因为她是大丫环,往日也素有威信,众人才信了她的话,乖乖在正院里等着。就连她也没想到封玉之后会做那些事,炸楼的声音传出时她还只是惊恐,但当汹涌的水声向后院奔涌而来时,她的腿就软了她仿佛能听到那些人的哭喊在耳边充斥,是王赫硬拖着她避开洪峰,打到后门,从那里逃离。
那晚的情状红衫因为恐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同僚的眼神,小翠的一颦一笑,都仿佛定格的版画,这两日她每一闭眼,就在她眼前轮转闪过,她无法安眠,觉得是自己亲手将这些人送上了死路。
封三宝这次沉默了更久,久到红衫觉得阳光照到身上都有些冷了,才缓缓开口:冯玉太狠了。她的声音冷清,听不出痛惜,只有理智上的不赞同,她不该让你去做这些事的,你的性子不适合。
少女说的很平淡,她没有与人共情的能力,但她仅从结果倒推,也知道这种斩尽杀绝的做法会给红衫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ashash红衫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女孩,前几日看到自己血淋淋的伤口都要哭上好几场,更何况遇到这样大的惨事。她知道封玉为什么这么做,只有让红衫亲手做了这件事,才会将女孩的心理彻底摧毁,她觉得自己有原罪,无法回头,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王赫,一路照顾。
即使到了最后时刻,封玉都在潜心为王赫谋划着,这等呕心沥血竭尽全力的付出是何等感天动地温情脉脉但对其他人又是何其冷血绝情不近人情!
只有经历过灭族之痛,才会如此不顾他人生死感受,将他人逼上与自己同行的不归路。
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是封三宝闭上眼,逼人入伙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到。
红衫终于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透明地自眼眶中涌出,被阳光折射出光亮,她在封三宝身后无声地哽咽,不敢哭出声来。
这两日她压抑得太狠,前日借着被封三宝的伤吓到,哭了一场,但不足以缓解情绪。
没有人关心她是怎么想的,到底害怕不害怕,是否心存愧疚,大家都觉得她只是个侍女,听令行事,是不会有自己的情感的,然而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在意的人。
只有封三宝,只有这个少女注意到了,她也许不知道,因为她的这番话,红衫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对封玉的那一点阴暗的怨恨,正在缓缓溶解。
ashash为什么是我?
ashash为什么不是别人?
ashash也许夫人也有她的苦衷吧也许是她只相信我。
封三宝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还帮了封玉一把,此刻她只是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封玉逃走后会换什么身份,藏在哪里ashash对,她根本不相信封玉会死。
封族内储有数不尽的机关阵图,也会要求所有族人根据自身条件进行学习。如果炸楼之前封玉有大动作,一定会被叶无尽发现并阻止,是不可能成功的。封三宝只能认定她是通过什么隐秘手段启动了机关,遥控引爆。
被自己设计的机关搞死,这种事在族内还从无先例,如果真的发生,只怕封族的列祖列宗都要被气得活过来ashash丢脸啊!
叹口气,封三宝收回思绪,这才注意到身后红衫凌乱的呼吸,她回头,看到这姑娘哭的脸都憋红了,不由大惊:你怎么又哭了?我没说什么吧?
她是真被红衫哭怕了,要是手脚能动,现在红衫就已经被她打晕拖走了。
红衫一边摇头一边擦眼泪,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封三宝整个人拧着坐在石凳上仰头看她,紧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情如临大敌束手无策。
书房的门这时打开了,封三宝从来没觉得张柱石这么顺眼过,他高壮的身形一边从门里挤出来一边对跟在后面的闻人说道:那就说好了啊,神医,明日清晨咱们就出发,我们去把塘子山清一遍布兵把守,您就山上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草药,顺便呢,给那些兵崽子再配点常备药就成。
闻人跟着他走出门,神色有些为难:常备药这城里的药铺都有现成的,将军何必要我现制?
那能一样吗?他们那都是凡夫俗子的粗制滥造,不像您的药,您看三宝那小丫头,用了您的跌打药,这刚几天啊,就能下地怼人说着往藤架看去,倒吸口冷气,哟呵,这不止能怼人,还把人给怼哭了!
收回前言,封三宝还是觉得这壮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怎么回事?闻人也注意到红衫哭得有点厉害,走过去温声问道。
不是我!封三宝见闻人看来,急忙辩白。她都要冤枉死了,以后见到红衫得绕着走ashash根本不知道她的哭点在哪里!太让人崩溃了!
红衫哭得说不出话,又怕闻人错怪封三宝,一边摇头一边抽泣,最后可能是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成体统了,一声号啕,匆匆蹲了个身,向后跑去厨房了,只留下封三宝与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长见识了,这才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张柱石憋着笑,抖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在封三宝杀人的目光下抖着肩对闻人一拱手,就要离去。
走出两步,他忽然站住了,也不抖了,整个人慢慢挺直,顿时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封三宝心里一跳,闻人微微拢起了眉。
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觉得刚跑走那女人眼熟。张柱石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笑,只是那笑意透着凶狠,仿佛是发现了猎物的野兽,刚才那女人,是春风得意楼的侍女吧?之前在三层伺候过的,我见过她。
张将军。闻人轻轻往前走了一步,轻易就将张柱石的全部注意吸引过来,先不说你是否认错了人,就算是春风得意楼的侍女,我雇来帮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她应该是冯玉的贴身侍女。
所以呢?
她说不定知道冯玉在哪!
闻人笑了:张将军,如果你在战场上要点燃陷阱里的炸弹,你会告诉那些处在陷阱里的士兵,之后你会藏身何处吗?闻人看着张柱石,明眸善睐,他擅长以眼睛说服人,春风得意楼的下人与叶城主一样,都是受害者,更何况你们到现在都没查出炸弹的流通渠道,怎么就确定是冯玉引爆的呢?她一个女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有的。
封三宝在一旁想着,默不作声。
但是张柱石显然是默认闻人说的没错,他皱着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他脑海中闪过适才跑走的红衫的背影,以及稍早他想去扶封三宝的时候红衫那硬着头皮的一挡。
阳光渐渐西斜,照在张柱石的右半边身上,闻人没有再说话,他看着张柱石下意识地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琢磨。张柱石想知道自己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闻人脸上,青瓦房顶,墙边的水缸,枯萎的藤蔓,泛黄的竹搭的架子,最后他散漫的视线落到了封三宝腰间的羊毛毯子上,那张毯子大的能覆盖一个人
张柱石扣着下巴的手停住了。
他猛地看向闻人:神医,冯玉在你这?
闻人珏被他问愣了:你胡说什么?
那就是王赫在你这!张柱石眼都不错地盯着闻人的脸,终于在他脸上看到极细微的变化ashash闻人珏的嘴角忍不住极快地撇了下。
张柱石如梦初醒地大喊:王赫!是王赫!他刚才在毯子底下!说着向封三宝看去。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封三宝长期被关在地窖的好处了,长时间的独处,让她对别人强烈的情感反馈会慢上几拍,这几拍的时间足够让她控制好面部表情:您想王少爷想疯了?没好气的口气,还是叶城主许给您什么好处了?
清凌凌的少女音瞬间将张柱石高涨的情绪浇熄,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说什么都会被这两人驳回。
既然如此,不如做个好人。
张柱石眼珠一转,对闻人珏干笑两声:是我想差了。
下次可别这样吓人了,现在谁敢沾惹那两个灾星。闻人谅解地笑笑,您要是还坚持,我都打算闻人本是想说打算直接送客,但封三宝在一旁阴森森地接道:杀了。
两个男人一同望向她,闻人无语凝噎,张柱石挑眉:小丫头,我没惹过你吧?上次在城主府不算啊,我那是执行公务,何况那还是你涮了我。
封三宝冷淡地看着他,正要说话,闻人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无法挽回不着调的话来,一巴掌拍到她的额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不知尊卑了,回头手好了罚抄《千金要方》五十遍!
封三宝还真不怕这个,她觉得自己背的医书恐怕比闻人都多,但她鼓了鼓眼睛,忽然泄了气,什么都不想说了,将头撇开。
只因她忽然想起,《千金要方》开篇序言,中段偏下,写着以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都是骗人的医者仁心,抵不过这世界的贪婪狠毒。这世上太多人命如草芥的事,再多的人命,也是可以用黄金来衡量的。
她闭上眼,不再理人,整个人萎在桌边,觉得有点鼻酸。
张柱石见她蔫了,以为小姑娘果然害怕抄书,嘿嘿一乐,想了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不追究,再送闻人一个人情ashash毕竟是神医,巴结都来不及。春风得意楼要破案,急的是叶长友,又不是他。
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冲着闻人一拱手:神医,那就说好了,明日清晨咱们右玉城北门外山路汇合,一同前往塘子山。
有劳将军了。闻人文质彬彬地回礼,我只能带两名随从?
张柱石嘿笑:带三个吧,您身份贵重,荒郊野岭的,我也分不出什么人手照应您。他意味深长地道,您能找到几个人,就带出去几个吧。最近城里太平不了,我们边军正好借着巡边的事情出城去,只是您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出城,出了城,我们就可以保护您了。回头我们去塘子山布兵,您去采药,能早点躲开这漩涡眼就早点躲开吧。
闻人不动声色:还是您想的周全。
张柱石最后看了二人一眼,这次终于是真的离开了。
从他不请自来到终于走人,几乎过了两个时辰。
闻人有些疲惫地叹口气,坐到封三宝对面:小姑娘家家,怎么成天喊打喊杀,也不怕吓坏花花草草。
封三宝恹恹地瞟他一眼:这会花花草草都已经秃的差不多了。
闻人失笑,正要问王赫呢?秦飞已经拎着人翻墙而入了。被他拎在手上提进提出的王赫面色青白,极为难看,不知是不习惯高人窜上窜下,还是心情不好。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无精打采的,饿了?闻人来回看了看王赫与封三宝,要是饿了咱们就先用膳,也差不多该进晚饭了说着他望向厨房,想招呼躲在里面的红衫做饭,却被秦飞打断了。
外面贴满了他和冯玉的通缉令。秦飞说着,将王赫一放,城里府兵十步一岗,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海捕文书,您现在要是打算带他出城,难。
闻人喊红衫做饭的打算一顿,慢慢转回头来:叶公子动作这么快?怀疑是两日前被自己刺激到了,他看着王赫有些呆滞的丹凤眼,失笑摇头:这趟护送的丰厚酬金,还真是难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