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垂，柔和而昏黄的光线飘洒在院落里，或坐或站的几个人在闻人珏感叹一句后，一时都没有说话。

红衫听得外面安静下来，慢慢走到厨房门口，扶着门框向院中看去。

只见王赫右臂挣了一下，甩开一直扶着他的秦飞，看了封三宝一眼，又看向面色温和的闻人珏，丰神俊朗的男子即使说着颇为头痛的话语，神色间也丝毫不见为难。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双睫一霎，艰难地吐出口气：叶长友要找的是我

可别说什么让我们先走，你留下来的话。闻人珏微笑着打断他，你在张柱石那里都挂了号，回头见不到你，只怕他又要罗嗦。

挂号？

是啊，他猜出你藏在我这里。闻人珏说着看向秦飞，他倒真不是个莽汉ashash刚才你们不在，他前来拜访，主要是奉了前几日离开的元庆帝之命，明日前去塘子山布兵，说是预防匪寇再次纠集，干脆将颐国边防外扩到塘子山脚下，由精兵把守，以防夔国借着山贼之名越界而来。

秦飞听了这话，唯一完好的左眼微微眯了下，轻哼一声：塘子山南边由颐国派兵把守也就算了，北边他们也要染指？

这谁知道呢？闻人轻笑，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张柱石来了后，我请他至书房喝茶，他提示我最近城中不会太平，让我借着采药的名义赶紧离城，他可以沿路护送，并说我可以带两名随从上路。

两名？

是啊，可能是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三宝和红衫姑娘吧。不过他从书房出来后，看到三宝腰间的毯子，猜出王少爷被我藏了，于是改口，说我可以带三个人上路。说着闻人长指一伸，对着封三宝、王赫与红衫一划，一、二、三。没有你。

秦飞点头：如此，王赫被您带着，混在张柱石的边军里出城，应该不会被叶长友的人拦下了。

没这么好的事。闻人珏摇头，张柱石说，出城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他只负责我们出城以后的安全。

秦飞哽了下：这家伙真是滑不丢手。

是啊，又想躲麻烦又想挑拨我与叶长友，还一点风险也不想担。闻人珏淡淡一笑，唇角绽开的弧度隐隐透出一丝凌厉，张将军想的，实在是太美了。

那现在怎么办？封三宝坐在石凳上，院子里没了阳光后，只觉得凉意一丝一毫攀上来，咱们怎么混出城？让他男扮女装？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王赫长得好，打扮成女的也不会差的。

你故意的吧？王赫一张脸涨得通红，哑着嗓子压住脾气，你现在没办法走路，明日搞辆马车，我藏在马车里出城。

恐怕不行。秦飞在一旁插言，今日我在坊间听百姓议论，说现在出城查的极严，即使马车载着的是女眷，也会被城门士兵喝令下车检查。说着看了王赫一眼，不知城门兵士能不能认出他来。

肯定能认出来。封三宝看了王赫一眼，少年将视线移向别处，风度翩翩王小郎，春闺梦中择首良ashash这是我入城后听到茶客们说过的话，春风得意楼出事之前，他可是城中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满城不认识他的，只怕不多。所以说，根本用不着什么海捕文书，有时候做人太高调，是要遭报应的。

闻人单手支颐，手指遮住嘴，克制而礼貌地咳嗽一声，将隐隐的笑意憋回去：这样那确实有点难办。张柱石与我约定明日清晨于城外山道碰面，咱们还得尽快想个章程出来。

王赫缓缓转回视线，他有种直觉，直觉闻人珏说的这些话，其实是针对自己的，他并不是真的那么为难，他其实有能力将他和其他人，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弄出右玉城。但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将这道难题摊在桌上，甩到自己脸上，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他不远千里而来，冒着巨大的风险，将自己送回颐国都城，去换取那巨大的收益。

长时间的静默。王赫漆黑的长发掩盖住了他低垂的表情。

闻人珏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并不出声，在场只有封三宝稍微调整了下身体的姿势，天边血色的夕阳正慢慢地被灰暗吞没。

你们把我送到城主府吧。王赫变声期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带着一点暗哑，像是冰冷或滚烫的沙砾在皮肤上相继滑落所产生的怪异触觉。

闻人微微蹙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

别误会，我不是去自首。王赫抬起眼，茶棕色的瞳仁直视闻人珏，也不是去求饶。他的语气没有惊慌，也没有即将面临牢狱之灾的战战兢兢，他抬手将颈间一直系着的长命锁摘了下来，环视一周，递给封三宝。

帮我收着。他沉静下来的样子不卑不亢，却偏偏带着种咬紧了牙关挺硬了脖子倔强的孩子气，我要去说服叶长友，我会让他亲自下令，将我光明正大地，送出右玉城。

闻人珏笑了，唇角边泛起的柔软弧度如同天边大片大片辉煌绵延的火烧云，他在光影变幻中的侧面轮廓，仿佛精致而冰冷的白瓷。

好孩子，我就想听你这样说。

月亮如一面巨大的银镜缓缓升起，王赫着浣洗干净的红衣，轻罗浮袖，刚沐浴完还未干透的黑发散下来，用深色的绢缎松松扎着，带着湿润的光泽与重量，柔软地匍匐在他细致的肩膀上。

秦飞带着他于夜风中穿行，满天星光带着种别有用心的明媚，倒映在少年清亮的凤眼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貌。饶是独眼侍卫郎心似铁，此刻在月色下侧目王赫，也不禁心惊于他整个人自骨子里透出来的艳色。

从角门进。王赫倒没注意秦飞的注目，他全副心思都在进城主府后如何应对，此刻眼见高耸院墙渐进，低声提醒着，偏院角门那里一般只有一个老头值守，那人目昏耳聋，最好躲过。还未说完被风呛到，咳嗽几下继续道，进了角门是一条人工水渠，水渠之后是叶无尽办公书房，现在应该给叶长友用了，不知他此刻在书房还是已经休息了你还是送我去后院，书房后面有条小径，直通他住的院子，那院子叫苍鹭院。

秦飞看他一眼：你知道的还真清楚。来过？

王赫垂下眼：冯玉来过。那女人似乎天生对环境的记忆极为敏锐，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只要被她走过一遍的道路，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提笔就能画下平面图。城主府她也仅来过几次，是为叶无尽送早春的芽茶，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哄着叶无尽使人带她将城主府逛了个遍，回去就将城主府的细致布局画下来了，甚至连府兵巡逻的频次和时辰都记了个大概，她捧着纸追在王赫身后求他背熟，说是背熟之后要将这等机密销毁。

那时王赫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他完全不能理解封玉这般做的苦心，在她的眼泪和絮叨中勉强记了一小半，再也不肯背了，一发怒将图纸烧了个干净。那时他隔着火盆看到冯玉一脸欲言又止还挺得意，觉得冯玉老是想的太多，他是怎么说的？

只要我想，叶长友就得亲自带我进去逛！

多么可笑无知。王赫现在回想起来，冯玉当时那一脸欲言又止、生气又无法说出的表情，怕是对叶无尽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早有预感。

可惜自己也只记得大概方向和几个府兵巡逻的大概时辰，此时只能笼统说给秦飞，由他带着自己自院落西边跃上院墙，低头下望。

果如冯玉曾经记录的，西边是个没什么人住的偏院，就连府兵巡逻都把这里漏过去了。角门处只有个五十来岁的老汉缩在狭小的门房里，许是夜露寒凉，此时正在屋内烤火取暖，房门敞开着，烟气自门内散出。

二人对视一下，秦飞带他顺着墙根的阴影缓缓滑下。

王赫不等他问，伸手向后一指：那边。

秦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高木垂柳笔直地排列在人工水渠的河堤处，水渠尽头有一座竹制敞厅，修竹煌煌，间密紧错。

月色明亮，映在竹厅边水渠中的倒影随着夜风涟漪碎成万点银光，好似水面足有明月三千。一派悠闲愁郁的气息，夜风不依不饶地吹拂。

秦飞收回心神，提着王赫在暗色中穿梭，在廊柱后、墙角下躲过两批巡逻兵士，终于来到书房窗边。

王赫之前没有进过城主府后院，他潜意识里觉得这里很危险，最好不要侵入。

此刻他站在书房窗边向前望去，整齐排列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的金丝楠木廊柱，廊柱漆成正红色，建筑的平綦叉角和上下梁的构件上绘满了宝珠吉祥草彩画，宝珠纹与卷草纹交相辉映，色彩斑斓效果热烈，描绘出城主府金戈铁马的繁华无度和硝烟滚滚的纸醉金迷。

在他的身后，长长的人工水渠横亘在庭院中，零星的残荷点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婉转的姿态带着一种死气，仿若即将逝去之人的颓然剪影。

我把你放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