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到山谷深处另一片避乱花树附近的封三宝不知道闻人珏的所思所想,她在树木间缓缓穿行,忽然听到车轮辚辚声,地面有轻微的震动。
封三宝没有犹豫,迅速蹿上花树隐好身形,动作有些大,将花树踩得落英如涛。细致的瓣雨飘摇着,铺满树下的泥地。这些色泽金黄的落瓣,比起寻常花朵的粉白轻紫,显得更加刺目迷蒙。
她在树上稳住身形,凝眸望去,可以看到一队人马举着火把自远处行来,在这片避乱花树中小心行进,拉车的骏马颈上悬挂着紫金銮铃,车厢朱漆彩墨,装点得异常豪华。虽然车厢上没有可以标识身份的印记,但从这出行的阵势来看,车中所载之人,定然非富即贵。
娘娘,这是最后一片花树了。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远远传入耳廓,封三宝猛地握紧脚下的树杈ashash这个声音她认得,是白日还打过交道的张柱石,如果还找不到,可否让我调些兵来,全谷挖它一挖
放肆,几时轮到你来教人做事了?另一道尖利的嗓音突兀响起,在这寂静暗夜中格外刺耳,不客气地打断张柱石的质询,封三宝耳朵动了动,呼吸屏得更轻了ashash这个声音她也熟,是之前将她手脚都折断的贺申。
如此看来,那马车中的人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发出一点声音,封三宝握着树杈的右手松开,缓缓举到颈旁,轻轻做了个抽刀的动作,她重伤初愈,若勉力施为,是可以将处刑长刀拔出的。
刀柄刚在手中成型,封三宝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侧头细听,表情有些凝重ashash在她的后方又传来了脚步声。今天是什么日子,多年没有人烟的隐刃谷里,居然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
凝神远眺,确定皇后的车马距此地还有一定距离,封三宝双手松开,随着轻行林间的夜风吹来,她提气轻身,顺着树枝摇摆的频率将身子轻轻一弹,向后跃去。
她要先去看看后面来的人是谁,毕竟等下真打起来,自己不能腹背受敌。
封三宝在林中高枝上跳跃前进,落脚极小心,加上她人小体轻,即使花树被她踏得阵阵落花,也只像是被晚风吹落,并不很引人怀疑。
跃出近百丈,封三宝看到两个人影相携而来,行进速度极快,在林间每个阴影处转折,动作敏捷没有废招,显然是有所图而来。
封三宝不再犹豫,长刀在手,看准来人下一次落脚的地点,自枝头直冲而下,务求一击必杀。
秦飞带着闻人珏一路踩枝踏草地行来,他发出声音被封三宝听见也是冤枉的很。本来他一个人是不会被发现的,奈何闻人珏这个大活人夜里尾随也不换身轻便装束,宽袍大袖到处挂蹭枝丫,发出细微的声音被封三宝捕捉到了。
此时封三宝自树顶一跃而下,秦飞完全没有防备,却在刀风尚未袭来时突然有一种类似于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从脚底像攀沿植物一样缠绕而上,刺激得他神经突然紧绷。
多年战场挣命自死人堆里活着爬出来的直觉救了他,他带着闻人珏向旁斜冲半步,飘起的发丝被封三宝的长刀斩断。
双方都怀着鬼胎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封三宝一击不中,直接借着刀身击地反弹的惯性将长刀斜斜飞起,一语不发对两人紧追不舍地劈去。
刀?闻人珏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电光火石间猜出对面这心黑手狠的小个子是谁,正要喊封三宝住手,封三宝突然轻咦,认出闻人珏的声音,刀锋堪堪劈至秦飞腰间即幻化无形,奈何刀气依然纵横,裂帛声微响,封三宝在秦飞腰带断裂的瞬间就已经扑过去捂闻人珏的嘴。
嘘!少女用口型示意两人噤声,但还是晚了,闻人珏毕竟不是习武之人,对身体的控制力没有那么强,第二个字三已经发出了嘶音,在暗夜的万籁俱寂里简直如放屁一样清晰。
秦飞反应不可谓不快,下一息已经出指如电点了闻人珏的哑穴,但也无法将他发出的声音抹去。
百丈开外的车马声停顿了下,速度忽然加快了。随着秦飞也注意到了前方的车轮马蹄声,贺申阴冷尖细的问话已经传来,那声音被内力挤压成了一股线,如炸雷般在三人耳边响起:前方何人?
封三宝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她无暇质问二人是否跟踪自己,与秦飞对了个眼神,一指五六棵树后的阴影,示意他们赶紧滚蛋。
闻人珏眼珠乱转,比划着问她怎么办以及前方都是什么人。
封三宝摸了摸脖子,根本不理他,皱着眉对秦飞挥手,要他赶紧带着这个废柴躲好。但秦飞也是心存疑虑,对封三宝如此如临大敌的状态表示不解,并且刚才那道传音,显示来人不弱,而且他觉得那声音耳熟。
封三宝要转身离去的时候闻人珏忽然拉住她的衣服,双目连闪,显然是想到了。
他用指尖隔着衣服在封三宝手臂上写字,草草数笔,问她:凤驾?
封三宝惊讶于他的敏思,不由回眸而笑,却没有风情。点了点头,用口型回他:皇后,和张柱石。
闻人珏倒吸冷气,知道自己是绝不能在这里被看到的,揪紧手中封三宝的衣袖,要少女与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封三宝站在原地不动,一挥手将被闻人珏抓住不放的衣袖割断,闻人珏握着半幅袖子有些茫然地抬头。
我不走。封三宝用口型和表情说着,她全身都散发出这种坚定,她说我不走,你们走。
一种日积月累的沧桑与漠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封三宝年轻的脸上,无形中筑起一道高墙,划出生离死别的界限。
闻人珏蹙眉,一时有些为难,而秦飞是知道轻重的,当下连他麻穴也点了,扛起人就撤。
封三宝站在原地,眨眼间已经不见了二人身影,车马声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火光亮起,来人在她身后五六棵树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这次发问的是张柱石。彼时林间黝黯,顷刻间云破月来,弥漫在山谷四周的雾气变得稀薄,月色细细落辉,自参差扶疏的树梢缝隙散落。
夜风萧瑟,风中花蕊清香和泥土苦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星河迢迢,如过眼烟云,遥远得像再也回不去的昨日昭昭。
封三宝低头看了看缺了一角的右边袖子,索性将左边的衣袖也撕了下来,背对着他们将布系在脸上,将面遮住了,缓缓转过身来。
火光照亮她被蒙得严实的臉,瘦削的颊阔在昏暗中如青鸟幼翅般单薄,双眼闪闪发亮,如鹰鸷一般,冷冷看向他们,并不作声。
封三宝眉宇间浮现出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她站在那里静止不动,整个人好似一截奇异的枯枝,但一种刀剑迫在眉睫的戾气,如潮如海,汹涌而去。
戒备!贺申不再做无谓地呵斥,随着他一声令下,随行的兵士均刀剑出鞘,锵锒声不绝于耳。
封三宝抬起了右手,轻抚颈侧。
凝滞的气氛压迫着在场众人都不做声,张柱石向前走了一步,忽然停住了,他身后传来贺申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一柄近乎透明却又流光溢彩的狭长马刀,被封三宝自颈间缓缓抽出,刀身由虚向实,柔韧又坚硬。
马车的帘子唰一声被拉开了,封琪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露出来,死人一样惨白:处刑刀!ashash是你!
她认出了封三宝,却不敢说破ashash若在此处点破封三宝的身份,她回京将无法向元庆帝解释为何不在城主府中第一时间说清她的身份。
娘娘,您认得她?张柱石整个人伏低了,如全身毛发受惊炸开的兽,随时打算冲出,那劳什子的处刑刀是从脖子上抽出来的?此人是谁?
封琪眼睫一抖,她从未将封三宝的身份告知任何人,只有贺申知道ashash却也不是她说的。深埋骨髓的恐惧又泛了上来,她已没有回头路,咬牙开口:是封族余孽!她的尖声仿佛一个信号,开启杀戮的序幕ashash抓住她!她必知秘宝所在!
张柱石与贺申视线相交,外粗内细的张将军虽然觉得封琪的反应太过异常,但封族余孽四个字,是听懂了的。
张柱石长笑一声:既然是封族余孽,贺公公可就别跟我抢了。毕竟我能有如今的地位,七年前那场剿谷是起点。且待我擒了这余孽,也算有始有终!
说着他向前猛扑而去。
封三宝站在原地没动,她听到封琪与张柱石的说辞,手指在刀柄上猛地收紧了。她觉得处刑刀比任何时候都更冰冷。其实刀本身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赋予它色彩、感情和作用的,永远都是人心。
张柱石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了,封三宝低垂的眼睫在她眼下抹下浓稠的暗影。绑成发辫的墨色发丝也仿佛已融入林间阴森的黯色里,只有边缘细细闪着如同工笔勾勒出的淡银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