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全黑了，封三宝站定的位置距离塘子山山脚有一定距离，她站在一处村口，荒草掩盖了入村的路径。闻人珏用眼神询问秦飞这是哪，秦飞耸了耸肩。

初冬的空气非常干燥，封三宝顺着几乎已经消失的土路慢慢走进这座荒村。村口倒伏着一块木板，她蹲下将它扶起，用手擦拭掉上面的黄土和砂砾，可以看到木板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峰谷村三个字。

将木板重新插入土里立好，封三宝站起身环视四周，这里是她一个多月前离开的地方，这个关了她七年的村子此刻看起来是如此陌生。暗夜的风经行此处，穿过村中倒塌的房屋和破瓦，被山贼砍成两半木门吱嘎作响，在夜风中微微摇晃。整个村庄没有一丝灯火，阴暗荒败得透出令人胆寒的气息。

封三宝慢慢穿过村庄，脚步放轻放缓，仿佛怕惊起此地的亡魂。她自村西北进入，沿途的路旁还有她之前自地窖离开时拖到路旁整齐摆放的尸身，她走到田埂上，看着那一具一具至今没有瞑目已经干枯的尸体，看了很久，最后从一旁的田里捡起一把落满了灰尘的镰刀。

她要干什么？闻人珏跟在后面，悄声问着。他先是被这瘆人的气氛吓得不轻ashash荒郊野岭、破村危房，简直可以脑补一出惊悚折子戏，此刻封三宝又不按常理出牌，闻人珏双手下意识抓紧秦飞的衣服，只觉得头皮发麻。

秦飞没吭声，片刻后只听黑暗中镰刀嚓嚓地插进土里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一声一声间隔很短，机械的铲土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秦飞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挖地声的掩护下中轻轻在地上划字：她在挖坟。

闻人珏张了张嘴，一时有些失语。

他不太清楚峰谷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封三宝与他说的事情里很少涉及这个地方，他只从封三宝与毛依娘的只言片语里知道这个村子是封三宝养伤七年的地方，是毛依娘出生成亲生子的村落。如果没有塘子山山贼的那场洗劫，这个村子也许会继续发展繁盛下去，直至形成规模，变为颐国边境的一个县、一个镇。而如今这一切都戛然而止，止于秋天的一个黄昏，止于人心的贪婪与荒唐。

封三宝全神贯注地挖坑，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闻人珏和秦飞的窥伺。她在黑暗中生存了很长时间，她并不惧怕死者、黑暗、和这穿过荒野寒冷的风。对她来说，比这暗夜更可怕的，是诡谲莫测的人心。

闻人珏与秦飞静静地藏在破败的屋后，看着封三宝在寒冷的初冬夜晚飞快地挖土，一直干到明月升起，夜气渐寒，才终于挖出十多个浅坑，将尸体一具一具拖入坑中。

她与他们素不相识，不过是因为心怀悲悯，不忍他们曝尸荒野，才花费了大半夜的时间，让他们入土为安。

少女的坚硬与柔软总是并存，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她就会触景生情，低头的瞬间流露出一点本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女儿娇态和柔软善良。

闻人珏远远看着她额头汗珠滴落，内心泛起温暖而潮湿的涟漪。他早就知道，封三宝其实是内心嘈杂激烈的少女，不管外在表现得怎样冷漠自持，都会因某个时点、事件，让内心的良善破土而出，灼热得耀眼。

将尸体收敛后封三宝在村里又转了一圈，确认这个村子若想再次住人，不仅要重建房屋，还得重新打井取水ashash之前的井里被山贼丢了几只死鸡死鸭，已经不能饮用了ashash所需成本太大，不如就让毛依娘她们在秦村住下，安稳度日。

主意定了，封三宝从村东南离开，加快脚程，一路东去。

秦飞带着闻人珏追了封三宝一夜，到最后人已经跑的麻木了，又因为怕跟丢封三宝，整个人都困顿不堪。终于封三宝再次停了下来，站在一片荒野处。

此刻天光微曦，她站在一处白雾浓密的边缘，白雾内有高低错落深浅不一的阴影仿若山峰。此处阵雨刚过，微湿流光，浓雾边缘的松柏随着气流的吹动若隐若现，树木的浓绿仿佛晕化开，沾染了雾气在山林中四处流转。

闻人珏深吸口气，嗅到空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有着淡淡的铁锈味ashash那是血的味道。秦飞深深皱眉，只觉得这片空间格外压抑，墨黑的天空似乎比别处更加低垂，大地翻起的黧黑泥土似乎也带着战争之后独有的埋进泥土那千疮百孔之下深深埋藏的杀气和死意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散吗？

他以眼神询问闻人珏，得到肯定的回应ashash隐藏在那片白雾中的，正是因为惨绝的经历而被传得愈发神秘莫测的隐刃谷。

隐刃谷曾名不见经传，直到陆续有封族人入仕为官、坊间经商后才在颐国和夔国境内小有名气。但封氏一族素来不喜张扬，也不愿人知道老家的具体位置，因此隐刃谷到底在哪，谷内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能明晰地说出来。直到元庆帝下旨灭族那夜之后，隐刃谷的名声才称得上是名动天下。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各色各样的流言并没有随着封氏一族的消逝而消失，隐刃谷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被妖魔化，很多人都已经忘记隐刃谷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两山之间远避于世的山谷，越来越多的人口口相传，认为谷内必有重宝，甚至有传言得之便可得天下。

但是人的耳朵听说的，不一定全都靠得住。甚至眼见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闻人珏忽然眼皮子一抖，使劲掐秦飞：她人呢？

秦飞向前望去，面色变了ashash前方的白雾随着夜间气温的降低愈发浓厚了，刚才站在白雾前的少女却不见了踪影。

她进去了？秦飞自隐身处跃出，奔到白雾边缘反复查看，心里不可谓不郁闷ashash跟了大半夜，眼看就差临门一脚，居然跟丢了！恨恨咬牙，秦飞回头看向慢慢走过来的闻人珏：您还这么悠哉ashash没看清她怎么进去的，等下只怕要步步惊心了！大家族避世用的地方向来机关重重，一步一坑，秦飞本来想等封三宝入内时看清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道，没想到他与闻人珏不过片刻的眉眼官司，少女就消失不见了ashash真的没察觉到他们尾随吗？

秦飞有些不确定起来。闻人珏倒是老神在在：别急，让我试试。说着他将插在后腰的折扇抽出，望着天上星辰定了南位，窥准某处，将折扇往浓雾里一抛，只见折扇所经过的地方，浓雾似有知觉般，向两旁涌去，露出了个半人宽的通道，待折扇落地后，通道就消失了。

果然还是云锁迷离阵。闻人珏面色不变，语气倒是有些感慨，看来自七年前出事之后，这谷里的阵法再没人定期更改过。

秦飞看着他没说话，自家主子虽然不靠谱，但总能在关键时候给人点惊喜。

闻人珏倒没什么得色，反而有些郁郁：你别这么看我，封氏一族还在的时候，我也与他们打过一两次交道，进谷的方法还是那时候偷学来的。闻人珏没撒谎，那时候他与封氏一族做生意，需要入谷与掌事之人相谈，都是被人蒙了眼睛带进去，但他自幼对方向感极为敏锐，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就算没人告诉他进谷该如何走，他也暗自记了个不离十。

那时候我怎么没跟着？秦飞比较介意的是这点。

你戍边去了啊。闻人珏指了指他的脸，北边部落叛乱，你跟随我大哥前去平乱，回来这脸就破相了，还瞎了一只眼。夔国境内因为生存艰难，一入冬就找不到粮食，游牧部落冬天劫掠、造反几乎成了常态，也就是近几年闻人珏羽翼丰满，带着大批资金，打通了南北贸易通道，才让各个部落消停了不少。

还好你本事精进了不少，宫里再没有比你厉害的，要不就凭伺候皇子之人不可有残缺这条规矩，你都不可能再跟着我。闻人珏的口气是嫌弃的，眼神倒很欣慰，拍了拍秦飞的胳膊，好好争气，多帮我吓退点烂桃花。

秦飞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是很想理他。

闻人珏也不再废话，又打量了面前的浓雾片刻，面色郑重起来：你背着我，我怎么说，你怎么走，一步别差。说着他也不管姿势雅不雅，毫不客气地爬上秦飞的背，走着。

谷内情况不明，危险重重，您何必非要进入？秦飞尽他侍卫本分，做着垂死挣扎。

别废话，赶紧的！

秦飞只能舍命陪君子，将闻人珏往上一托，一头闯进了雾中，顿觉冰凉湿气吹拂在脸上，冷意透过全身毛孔往身体里钻，目之所及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在云间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