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的阳光薄致得近乎暧昧，从窗棂的缝隙间透进来，王赫的感官里弥漫着宣纸特有的古旧味道，以及书的主人每年细心铺晒而留下的干爽气息。肉眼可见的灰尘在光线缓慢的移动中飞舞，细小而丰盈。

王赫小心翼翼地喘气，坐在凳子上不敢妄动。在这间厢房狭长的木桌上，堆满了散放的线装书。

《神农二十篇》《野老十七篇》《汜胜之书》《齐民要术》封三宝在一旁收紧身体，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古书，语气是惊讶的，你哪找来的这些书？据我所知，《神农十二篇》和《野老十七篇》已经散失了。

我更惊讶的是你居然知道这两套书。闻人珏在一旁随手翻阅那些字迹难辨的手抄本，桌上的书因为他的动静开始摇摇欲坠，至于我哪找来的这些书自然是因为我家学深厚。

潜龙在渊是吧。封三宝已经习惯了他的故作玄虚，这么贵重的书籍，你放在这里没问题吗？秦飞都不能离开这间屋子了吧。

谁说我要放在这里？闻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一直坐在那里不敢妄动的王赫的肩膀，一个月内，将这些都背下来，你背完一本，我收走一本，你若觉得自己背不下来，也可以抄，但纸笔我是不提供的。

若背不下来呢？

那也没什么，背不下来的话，许是这些不适合你。那我就在一个月后将这些书收走，换成别的与你。闻人笑笑，轻描淡写的口吻让王赫内心一凛ashash他又不是真的不通事理，封三宝之前也已与他讲得透彻。

劝课农桑，国之根本。他知道自己要抓住这次机会，因为若闻人和封三宝不再对他抱有期待，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了。

背书之余，记得把荒地也开垦了。现在秋麦已收，立冬已过，正好冬粪肥田，赶着时节，将地整平吧。封三宝随手翻着放在最上面的《汜胜之书》，轻声说着。

哟，你还知道这个。闻人珏觉得封三宝真像一个宝藏，越挖越有惊喜。

我五岁就已经会背夫谷帛实天下之命了。封三宝语气平淡，看向王赫，神农之教，虽有石城汤池，带甲百万，而又无粟者，弗能守也。

粮食布帛，国计民生之命脉所系。王赫垂眸接上，他小时虽因封七娘的厌弃而未正式开蒙，但好歹也是皇子，也曾被人抱着，随元庆帝于立春日迎春后，出宫亲耕。

说的好。闻人珏拍了拍手，王小郎既然明白这其中厉害，那就好好用功，我们不耽误你时间了。

王赫看着面前珍贵的农书，缓缓握紧了手指。

今早封三宝同他说了许多话，他至今还是懵的，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出现偏差ashash曾经春风得意楼的少爷，如今封族罪人的后代。哪怕一再告诉自己我是皇帝的儿子也没用，封三宝对封琪的刻骨仇恨体现在她的言行里，城主府中少女不要命的拼杀给王赫留下极深的印象。因此当封三宝告诉王赫封琪的罪行时，王赫心都凉了，觉得封三宝一定连自己一起恨上了。

然而封三宝这个少女恩怨分明，还愿意给他铺路，让他得到这个无比珍贵的机会。

此刻闻人珏将书摆在自己面前，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牢牢抓住，因此少年珍之重之地点头：背书和开荒，我都不会耽误。

从那天起，秦村西面的新住户隔着苍头河的支流，总能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塘子山东坡上下攀爬。

刚开始的几天，那身影爬得甚是狼狈，东坡陡峭多怪石，为数不多的土坡也因为植被稀少而落满许多砂石。

这日，王赫右手紧紧揪住地上的草根，双脚踩在山壁凹陷处，整个人几乎是贴在山壁上，左手搭了凉棚，用力抬头往上看。在他上方不远处有一段狭窄的山路，因为滑坡，上山的方向已经被截断了，形成了一块长方形的缓坡，大约一分地的面积，宽约三尺，长有二十余丈。王赫觉得那里大概是东坡最平坦的一块地了

如果采用区田法，应该可以做成三块区田，每一区的四周打上土埂，中间整平深挖，再调和土壤，增强土壤的保水保肥能力。待明年开春，就可以采用宽幅点播或方形点播的办法，将麦子密植。

一边回想农书中看来的要点，王赫一边咬牙向上攀爬，行进间虽然还是不够流畅，但手脚已较前几日协调了不少。

看来要修路才行。封三宝盘膝坐在苍头河支流岸边的破船里，看着王赫灰头土脸地折腾，要不毛依娘根本上不去。

能者服其劳，一并交给王小郎好了。闻人珏嫌弃破船漏水，自己搬了个圈椅坐在岸边，在他的身后站满了这几日闻讯前来围观的村民和毛依娘等村女。

那个毛依罕，这就是你说的荒地？毛依娘从人群中挤出，晃晃悠悠地踏上破船，是给我的？

是。封三宝往旁挪了挪，将船底渗水的位子避开，递给毛依娘一块蒲团垫着，他开垦出多少，都是你的。

那其他人呢？毛依娘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岸上的人群，压低声音：我一个人种，其他人不得眼红啊。

我管不了其他人。封三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地给你了，守不守得住，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说着她冲站在不远处观望的秦村汉子努努嘴，看那边，那儿，看见没，都是光棍，个顶个的好用。你别老盯着秦飞一个人使劲，这么多男的你不选，非可着一棵树吊？

你说什么呢！毛依娘被她说得笑起来，伸手搡她一把，居然有些不好意思，斜眼瞟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帮汉子，忍不住问道，真都是光棍？你怎么知道的？

封三宝将视线望回东坡，密切关注王赫的动静，怕少年一个力竭就从山上滚下来。她手指轻抠船帮，回道：我听闻人说的ashash哎，你别再找借口看他了，脸都让你丢光了！封三宝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将拧了半个身子盯着闻人看的毛依娘扯回来，瞪了闻人珏一眼ashash那男人在阳光下笑得不知多招人，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再多看两眼你就谁也瞧不上了，到时候没人帮你种地守田，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可别哭！

毛依娘被说得老脸一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哎，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啊。说着抬手捂了半张脸，将身子往封三宝那里凑，行，我回头哄个冤大头来帮我守着这块地。不过闻人公子和爬山的那小哥儿，你看上哪个了？

封三宝本来听着前半句觉得还挺贴谱，谁知毛依娘还有后半句跟那等着，顿时腮帮子上青筋一蹦，手指没收住力，咔嚓一声将船帮抠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