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宝从毛依娘家中出来已经是深夜了，大多数人家已经熄灯休息。封三宝循着村中央那点橘色的火光，慢慢走回暂住的院子。

王赫等人已经睡了，只剩闻人珏还坐在院中，院子空地上烧着个炭炉，他心情颇好地在炭火上架了篦子，正慢慢烤着地瓜干。

封三宝站在院门口看了片刻，走过去。

闻人抬眼冲她一笑，脸颊映着火光，手上不停：阿飞回来了，你倒是拖了这么久ashash要不要吃点？

封三宝点点头，找个马扎在他对面坐了，盯着篦子上的地瓜干沉默片刻，说道：我见到毛依娘了。

谁？

我恩人。

哦ashash闻人拖长音，笑着抬起头，一副求夸奖的表情，是不是很惊喜？

嗯。封三宝并不扭捏，她诚恳地与之对视，你救了她们，谢谢你。让她还有机会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不会因为承诺了却没做到而懊悔很长一段时间。

谢还是很有必要的，有点实质性的表示就更好了。闻人珏脸上堆起一抹如月色般皎洁的笑颜，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块地瓜干，送到封三宝唇边，来，尝尝甜不甜。

封三宝对他的殷勤很不习惯，抬手接了地瓜干，皱眉向后仰去：你想要什么实质性的表示？

哎呀，你真是不上道。闻人珏将右手举起，在她眼前用拇指轻搓食指，金银财宝，珠玉绫罗，我不挑的，你看着给。

封三宝绝没想到是这种答案，她见闻人低头精心调整火候，不由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地瓜干，这个也要收费？

闻人珏闻声抬头，正好看到少女略微苦恼的神情，笑得差点把手中的夹子掉到火里：哈哈哈，你可真是他笑着摆手，你可真是太一本正经了。就没质疑我救了她们为什么跟你要钱？

杀人偿命，救人报恩，我觉得没问题啊。封三宝认真想了想，我不希望毛依娘死，你救了她，那我感谢你是应当的，如果你想要钱，我会想办法去弄来给你的。

闻人珏停下手上的动作，坐直身体：咱俩的关系，谈钱就伤感情了啊ashash不过你哪来什么钱能给我？

封三宝对他这种转折已经有点习惯了：我只是现在身上没有带钱，不代表我没钱。

闻人眼睛一亮：坊间一直流传封氏一族藏有重宝，看来是真的？

封三宝将地瓜干叼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弯折手指：你的坊间，跟别人的坊间，似乎不太一样。

闻人珏干笑：哪里哪里。

封三宝知道他与封氏一族曾有渊源，想必那时候就已经惦记上了，她将地瓜干吃了，嘲讽道：拥有能在大火中全身而退、还能救出若干村女的贴身侍卫，知道被帝王忌惮的族群内部的秘密，你这条潜龙都快成精了。

过奖过奖。闻人笑得十分得瑟，他慢条斯理地将烤好的地瓜干装到盘里，篦子拿开，炭火灭了，这才抬头：说罢，你这么夸我，是不是有所求？

ashash谁在夸你啊？

封三宝瞪大杏眼，片刻后败下阵来：是，有事求你。

闻人珏一副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姿态优雅面色和蔼：何事？但说无妨。

塘子山东坡，是夔国的吗？还是必须是苍头河支流以东才算夔国领土？

闻人珏没想到封三宝要问的是这个，不由一愣：苍头河支流以东。

这样啊

怎么了？

我想开垦点荒地。封三宝犹豫下，毛依娘她们虽然被你救了，但在秦村没个正经营生，以后也活不下去。我问了她，她说家中没有男丁，村里是不给分地的，既然这样，我就想找无主的荒地开垦出几块，让她们种了有饭吃。

好事啊。闻人珏首先肯定她的想法，接着提出问题，但是开垦了以后，你怎么保证她们的地不会被村里其他人抢走？你在的时候可以护着他们，但我们不会在村中长待的，咱们走了之后呢？她们怎么办？

封三宝望着熄灭的炭火发呆片刻，抬起眼：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谁敢抢我的，我就直接动手了。可是她们不过是一群弱女子。

这也是为什么要有男丁才分地的原因之一。闻人珏脚尖点了点地，东西给你了，你守不守得住？很多时候，怀璧其罪。

封三宝皱眉：我本是想问你夔国的政策，官府会不会将开垦好的土地收回。现在你又提出这个问题那我该怎么办？

就我的本意来说，是不想插手她们的事情，我知道她们过得并不如意。但有时旁观也是一种善意，不要强行去干涉、改变他人的生活轨迹，才不会额外生出许多枝节。闻人珏认真指点她，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直都是如此。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肯定要想办法帮你。

封三宝看着他，觉得闻人珏说话办事永远都是一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从来不曾有事情能令他为难。

有人帮忙出主意的感觉太好，以至于封三宝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需要动脑子的事情都会下意识地去找闻人珏。

闻人珏是她重要的朋友与合作对象，任何一项决定，不仅仅是她自己认为正确才去做，更是因为闻人珏也这样认为。

你有什么办法？

你是想在塘子山东坡开垦荒地？

是。

那就好办了，那里不是夔国领土，是颐国的。闻人珏狡黠地笑笑，补充道，目前是。

你是说ashash封三宝好像明白了什么，毛依娘她们本就是颐国人，如今在颐国领土上种地，哪怕只隔了一条河，秦村的人也不会去做什么？不可能吧。封三宝越想越不对，利益当前，开垦的荒地又不是什么刀山火海，凭什么不抢？

别的地方确实有可能抢，但这里不会。闻人珏指了指脚下的地，这个村子，是军村。

封三宝眉头一跳：军村？

对，住在这里的多是因伤从战场上下来的兵士，他们守着夔国的第一道关卡，承担着警戒的责任。所以对于国界，他们是绝不会越过的。闻人珏顿了顿，又道：当然，他们也绝不会后退。只要他们还住在这里，夔国的版图就不缺胳膊，不断腿。

封三宝沉默地揉着手指，听他将话说完：所以，毛依娘他们住在秦村，在颐国种地，可行？

可行。当然，如果嫁到秦村，那就更好行事了。毕竟嫁到秦村就是夔国的人了，夔国人偷偷摸摸在颐国开荒，官府是大力支持的。而且塘子山东坡这里，虽说是颐国的土地，但是这山高皇帝远的嘿嘿，右玉城也没那么多能人能天天翻过山坡来巡视自己的领土。

封三宝思考片刻：我怎么觉得，如果这样做了，占便宜的是夔国？

是啊。闻人珏闷笑，我居然有种在替夔国开疆拓土的感觉。

封三宝不想理他，垂首仔细衡量整件事的可行性。闻人珏用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目光看着她：不过我很吃惊，你居然会为她们打算。

不是她们。封三宝抬眼，是她。只有毛依娘。她救过我，所以我希望她能有个善终。

闻人珏表示了解地点头微笑，嘴里却提出疑问：所以为什么要替她打算？

封三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因为她是唯一还记得七岁前的我遭遇了什么的人。她抬起眼，毫不做作地看向闻人珏，我有时候半夜会突然惊醒，感到恐慌。所有曾经记得我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那么我存在的证据到底是什么呢？封三宝仰起脸微微发怔，她看着天空飘过的云彩，那云朵仿佛能自夜空中融化，在月下汇聚成海。

所以今天我看到毛依娘，心中其实是欢喜的。无论这个女人曾经对我做过什么，有过什么样的打算，但总归是连接我的过去与现在的一条纽带。如果她也死了

还有我呢。闻人珏的安慰恰到好处地响起，封三宝收回目光，看到男人的微笑如丝般精美，在夜风中扬起，那笑容太过美好，让人不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