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季的一场大雨过后,整个皇宫都被洗刷了一遍,蒙着淡淡的雾气,飘渺有些梦幻。
然而伴随着大雨而去的是两条鲜活的人命。
皇帝的一位美人和一位公主。
也就是芙蓉苑的那位丽美人和十四公主。
今年刚刚四岁的小公主,在还未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如同一朵娇嫩的花骨朵一般,枯萎在了晨光熹微之中。
边远的南疆正处于战乱之中,鲜血、战争燃起了滚烫的烈火,不断吞噬着无辜的生命。
而与此同时,平静的长安皇宫内亦是迎来了无形的战争,像是空中无声的手臂,在不断收割人命,用鲜血铺成了一条通往记忆里的道路。
清晨的未央宫被罩在薄雾中,隐隐约约看不清晰,深宫悲苑,丽美人的死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影响,日出月落,依旧如此,甚至芙蓉苑已经再次收拾干净,准备迎接下一任主人。
唯有那个年幼的公主在刘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道出生时清脆的哭声和一声软糯的父皇。
而这仅存的印象也随着日月轮换渐渐消失,很快几乎没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对母女,身死在了深湖之中。
其实那场死亡实在太过可悲,湖水虽深,但其实也可以自救,然而水底长年累月生长的杂草和不时坠入湖中的杂物将丽美人的脚紧紧的缠住,挣脱不得。
她眼中的光最终变得灰暗,知道自己逃不过一劫,索性不在挣扎,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没有丝毫要让她独自活下去的念头。
只是仰头瞪着那嫣红色的伞面,像是曾经无数次仰望天空一样。
轮转的时间像是划过天边的光点,转瞬间季夏降临。
南疆战事无果,虽无再一沦陷,却也没有捷报送回。
而战乱时的征兵也在炮火中开始了,一封封折子从四面八方传来长安,新生的兵力,一支支队伍,仿佛无穷无尽。
然而又有几人不知这强兵利剑之下是多少的妻离子散、多少的家破人亡。
封府二堂的外面,高大的平石之上,淮悦羲静静的站在上面。
身旁依旧是那棵朱砂梅。
只不过此时的梅树并无鲜艳娇嫩的花瓣,枝丫上满是青翠的叶片和半青半紫的梅子。
他像是一座石像,静静的立在那,没有思想、没有意识。
几十年的记忆其实很多,他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然而静下心来细细一想,他又似乎什么都记得。
记得某一天午睡之后的天气,记得某一天教书先生教给他的知识,甚至记得雨滴落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那是最早的记忆了,也是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那时候一切都在。
傅氏府里有很多果树,观赏的不多,大都是拿来吃的,当然他也很喜欢。
只是……傅氏灭族之后他便离开了丹阳,和孟管家一同去了汝南,从前的一切都被一道利刃割开,永远的隔绝开来。
淮悦羲的目光有些悠远,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在这个地方,眼前皆是一片漆黑。
像是吞噬一切的巨兽,危险而又孤单。
偶尔会闪过一两个零星的画面,鲜血和头颅。
那是噩梦,已经习惯了的噩梦。
淮悦羲垂下了眸子,淡淡的抖了抖衣袖,神情已经恢复如初,有些不在意的走下了高高的平石,唇边甚至扬起了一抹笑容。
昏暗的世道,有多少人能善始善终。
如同今下的战火,不知何时才能熄灭。
第二日巳时。
淮悦羲穿着一身淡黄色的朝服正走过金马门,就见从昆德殿匆匆的走出了几位太医令,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面熟的老太监。
冯太后身边的老太监——钱公公。
看了眼那几位太医令,淮悦羲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到了封瞻竹的阁间后,他才开口:“太后怎么了?”
封瞻竹将案上的茶水为他端来,轻声道:“噩梦缠身。”
淮悦羲挑了下眉:“噩梦?”
“嗯,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淮悦羲轻轻喝了口茶水,倒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脑海里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然而只是一瞬。
他顿了片刻也没想出来那是什么,便抬头准备再说些什么。
却见封瞻竹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怎么了?”
淮悦羲的声音很轻,就像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起伏,然而封瞻竹看着他抬起的双眸时却微微顿住了。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也会做噩梦么?
那场鲜血淋漓的屠杀,永远不得瞑目的冤屈。
他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也许是天气不好吧。”封瞻竹淡淡的移开视线,轻轻抿了口茶水:“我最近也在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