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头一二三天(2 / 2)

书静没唱,含着热泪笑,鼓掌。掌声还鼓得特别响,引来路人惊奇地侧目三轮车上这一家子,那么快乐?

送完上学的上班的,早上八点过白泉到了火车站。

运输市场人力三轮已经落伍了,现在都在电动化。白泉一怕做不起走,二怕交警和城管的干涉,想的换个电动三轮搞运输,哪天遭没收了咋办?痛钱,暂时没换车,还是靠他两腿的肌肉搞一段时间再说。但人力三轮与电动的竞争起来输一大截,别人跑两三趟了他才一趟,雇主嫌他速度慢经常还揽不到活,半天半天地放空也是有的,拉人的机会那就更加少。没多少活干闲起易生事,白泉学到个坏毛病,别人打牌他先只是看,墙角边呼幺喝六,看得手痒,某天他也介入,以为赢一把今天就有了,算没白来。赌博很容易上瘾,天天打,越打越有劲,赢了还想赢,输了又想捞,活儿来了反而没心情,别人抢过手去他也不生气。打牌结果胜负参半,哪来那么多馅儿饼等他去吃安逸?有天不晓得是不是被算计了,白泉输掉二百多,这才猛醒:“堂子野,个个如狼似虎,飞起来吃人,这样子要越遭越凶的!算了,再不要打了。”红着脸回家,书静问他:

“今天生意好不好?”

“嗨!今天霉得伤心,没啥生意,我手痒去打了下牌,又打输了。”

“脸咋那么红呢,输得有点儿多哇?”

“有点儿多,有,两百多”白泉声音低下去再高起来,“可能遭蒙了,他们在洗牌上耍假嘛。每次别个都有炸弹,我就没有,对子比我的大,逗的龙也比我的长,不是被压就是接不起。一下午手气都霉,你说邪不邪?”

“嗯,不要脸的多。你二天也耍假嘛,你不是也会洗假牌啊?多给自己洗点炸弹。”

“算了,明天开始坚决不参与了。都是些五马六道的人,有帮伙的。”

“白泉,你好聪明,”书静咯咯咯笑,“晓得亏只能吃一次,再不吃第二次。”

“你不会骂我啊?”白泉抱到书静“啵儿”亲一个。

做了错事反而被发现优点,被飘扬了,要在过去,前妻要是晓得他输掉两三百,回来会骂得他狗血喷头,骂得家里面阴风惨惨,喋喋喋向父母哭诉,弄得四处不安。白泉管着全家的财政,安危系于一身,瞎赌博,书静深心应该也担忧,但听来就没半句恶言,还同仇敌忾,起劲地与他讨论牌经和打牌方略,看白泉还是个宝贝,可笑吧?这就是书静的欢乐,书静的可爱,她理解白泉咋能没点娱乐呢?只是这飘扬里多少有点儿象在奖励干傻事的傻子,妙处却是无形中规劝了白泉,让爱又增添几分。

一心一意等生意,有天来个砖厂管事的找人转运短途,白泉也去了。

把做好的土砖运到窑子上,距离几米,十多米,几十米不等,按窑算,装满一窑六十元钱;把烧好的砖搬出窑子码好,也按窑算,一窑九十元钱,多三十元。装窑他们只管运过去,码进窑有技术要求另有专人负责;卸窑没技术,要自己进去搬出来再运到路边上码好,所以钱要高些。同来的几个嫌活路重,钱给少了,又怕自己的电动三轮在砖场给搞得稀皅烂,不愿意,走了,只有白泉答应留下来。他想的搞运输自己争不过电动三轮,生意还要等,在砖场他的车子正好派上用场,没竞争,想咋干就咋干。管事的说:“你的人力三轮很适合做这个活路。完成一窑就给钱,天天算账。干得好你可以长期干,每天早上就到这儿来上班。”甩给他两双帆布手套,“用烂了再来领哈。”白泉说:“要得。”棉衣脱了,依然套上中长衫子,绳子往腰上一勒,手套戴起,开干。

是家规模不小的砖厂,背靠背几排窑子,这一排烧砖,那一排熄火,熄火的不是等卸砖就是等装窑,卸完装好再烧,几排窑子每天轮替。白泉装满车拉过去,卸下来,当天已有些晚了,吙吙吙干到下午四点过装满一窑,六十块钱到手,收工。回家美滋滋,其实人已经有些飘,骨头也有些酸愣。

这头一天还行。

第二天早上白泉起床一身酸痛,晓得是因为头天用力过笨过猛引发的疼痛,会越来越痛的,要持续好几天。送完玉玉和书静他直接去砖厂。这天是把烧好的砖搬出来码到路边上。那边在烧砖,这边卸砖,砖散发热气,两边温度都高。白泉想今天弄个两窑,挣一百八十块钱!心一横,进窑子把热烘烘的砖用夹子归拢,右手一挟四匹,左手再四匹,左右开弓提出窑子提上车,拉过去,再用夹子挟起来码好,来来回回,挟砖,提砖,转了几车下来疼痛感反倒减少些了,但人更加地飘,力气不如昨天。汗水滴滴答答流成小河,那汗水是腥咸蹇涩的,流眼睛里,因为裹有砖灰火飃飃地扎得眼仁痛,两手尽是砖灰也不敢直接用手揉,只能甩头,将泪水和头上悬着的大颗粒汗珠甩掉,再把布衫子捞起一角沿太阳穴和额头转,阻断汗流,一会儿又来了又甩头,又揩汗,汗水多得象进入了桑拿室,到后来甩得揩得他的脑袋分不出东南西北,有点儿头昏眼花,一身摇晃。中午吃饭乏力,吃完抽支烟,再抽一支,咬咬牙,权当是休息,抓紧时间再去“桑拿”。下午汗水要少些,但也浸湿了毛衣;眼珠子没象上午被煵得那么难忍,也象是和茧疤手一样的麻木了。体力持续下降,第二窑当然比第一窑难得多,老是搬不完啊!灰尘使呼吸困难,砖灰灰直往肚子里钻,机械性地入窑,出窑,不晓得太阳在哪一方,应该已经是夕阳,天空即将熄灭的混沌火球死沉沉,与砖场一样都是寸草不生的地方。叫苦有何用?有叫苦的时间还不如多搬几匹砖,还不如把僵死的身体弄得象海绵一样吸饱了水再从头顶冒出来。但汗水无法清醒脑袋,只催人干枯。夕阳收走最后一缕不明不白的晚霞,天上开始滚动乌云滚动黑云。头重脚轻,擦黑时候白泉拿到一百八十元钱,出来就瘫在三轮上,不是不想走,是一身火辣辣软趴趴,眼珠子上下翻,实在走不动了。他还不知道这就叫“脱水”,只以为是累得他想多歇会儿。

点根烟,烟从捏了一天铁夹子的颤抖的手指间滑落

第三天飘起如烟似雾的雨。

一身更酸软更无力,但一走进砖场周身的肌肉紧急收缩,产生对抗恐怖事端来袭的心理和力道。他告诫自己:“脑筋要清醒,今天是往窑上送砖比昨天搬出来容易得多,下雨天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砖灰,汗水可以少流,只是要等别人往窑子里码,时间可能会长些。”还是给自己定下两窑的任务,挣一百二十块钱。每天没有一百块钱白泉觉得对不起来砖场的燥辣活。不乖的是今天距离要远点,要搬的砖都在马路对面,不但要过一条十米宽的马路还要过一道水沟上的石桥。一趟又一趟,还好,刚能接上窑内码砖的,反正时间上看没耽误,白泉庆幸。到中午头一窑码完,吃饭疲沓。又是下午,又是第二窑,正在精疲力竭的时候那雨横飘,那路泥泞,窑子老是码不满,砖又老是运不完啊,白泉心里焦躁,身子趑趄象不听话的魔法扫帚,骑着满载灰砖的三轮车冲过马路,借惯性冲上石桥时,车子一偏拐到桥边去了,辗上无数尖硬的碎砖屑,车子颠簸,车胎“嘭”爆炸了!“我的天嘞,爆胎呐”白泉叫苦,不要说再也骑不动,就是鼓起劲去拉也纹丝不动,额头陡然冒出汗珠,坐在桥上,白泉想辄,“咋办?”

那边码窑子的大吼起来:“喂,你咋的,坐到那儿干啥子?搞快拉过来哦!”白泉回应:“我的车子爆胎了!”想想只好采取最笨的办法,用挑子挑过去!找来砖挑子,嘿嘬嘿嘬,挑完车子上的,再过马路去挑场子里的,楠竹扁担“呀吱,呀吱”,肩膀“妈吔,妈吔”,心里“硌儿,硌儿”。算计“还得挑好多趟哦?”算不过来。码窑的骂:“今天遇到鬼了!”白泉道歉:“莫法,莫法。”一直挑到黄昏到来,地面湿漉漉,天空雪飘飘,窑子黑瞳瞳,白泉叫了:“还没有满啊,该满了吧?雨已经停了,天为什么不亮呢?天为什么到这时候就要黑呢?好想喝口水啊,水壶里的水喝完了,办公室又那么远,水沟里的不能喝。肚子咕嘟咕嘟叫,是饥饿了?饥饿就会胃痛,就会引发肝上不舒适,小三阳啊小三阳,你这个多年的顽疾,今天你是要展开歼灭战哪?我只能誓死坚持挑下去!想想晴朗的日子吧,想好事人会轻松些。白云趴在轻风的肩上飞过蓝天,蓝天下鸟儿擦水飞鸣。多美的山水啊,敢肯定到了春天,暖气会吹开花儿,燕子剪柳,喜鹊喳喳喳,玉玉会在小河边婉转歌唱”但想这些毕竟短暂,无可救药地他还是要想起不幸的事来,“可怜的父母把攒来养老的钱给了我,没钱调理自己,双双早早地去了,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两老啊流那么多汗水,眼泪你就别流了吧第一次婚姻可耻地失败,儿子也在夜里彷徨总算有个家了,第二次婚姻必须给我成功!好老婆书静爱我,好女儿玉玉你也爱我吧?我也爱你们,可我总没出息。嗳,世人讲‘命中只有八斗米,走偏天下不满升。’我为啥连八斗米都没遇到过呢?倘若将来有八斗米,漂亮衣服任穿,山珍海味可吃;青山绿水,甚么青海湖,洞庭湖,昆仑山,贡嘎山,十万大山,巍巍大千世界,谁还不知道有个曲水流觞?到处都会有我的身影”这样一想就仿佛死亡前的回光返照,白泉再次焕发起攒起一股狠劲儿,挑挑挑,那窑子到底不是大海没有填不满的道理!

四面全黑下来,白泉的身子颤恍得比昨天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