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林逋,他可以算得上是一辈子吧”艺莙默然,似象话还没说完。
“啊,那又怎样哩?”
“但他是一个人啊,我想他可能也不愉快。”
“哦,你想哪儿去了嗦。你的意思,即使天堂也要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喝茶喝酒才愉快?也是哈,古时候隐居的人多,比如陶渊明,人家就是拖家带口,心情好所以才‘悠然见南山’。林逋,想的话应该不快活,心头揣那么重的事情,只怕会经常哭。”
“所以天堂也是有眼泪的。你看梅花香倒是香,但生活在风雪里,万花凋谢,一花不是春,那香也就减了成色了,你说呢?”这话很重,说得正良有点儿肃肃然,觑艺莙,似有似无清泪盈睫,真是梨花含雨带娇美,不仅小声问道:
“想起啥子不愉快的事情来啦?是说你刚才,高高兴兴把花捡起来又犹犹豫豫地把花抖落。”情绪怅然的艺莙成了思想家了,但见其收回望着西湖的泪目,笑回道:
“没有啊,我哪会那么多情,只是坐这儿随意遐想,我今天很舒适。”艺莙忧郁,正良受影响,接过话碴儿连连想怎样开导开导?道声:
“那好讪,来,你也喝一口温暖一下。”随即在茶馆里借两个酒杯给艺莙倒一点,抚慰道,“难得你兴致又回来了,多吃点儿菜。送你句话,曹操说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后人还有说‘愁将今夕恨,复著明日花。’往事难免伤怀,只能寄望于明天,抓住眼前的一切,明天就还大有可为。”正良不知不觉又使出软刀子来。
吃着喝着,话题在面上浮动,表皮轻松,内里的重负都没释放出来。看看都下午三点过了,该再逛逛。二人出茶馆下孤山,往右是白堤,肯定要看看断桥。天空一直不见晴爽云朵,只有乌云在飘,风吹来,湖面三坛晃动,清波泛翠,拍岸堆秀,不知是酒后浸寒仰或心绪未宁,正良只觉得眼前美景有些儿凄人,对艺莙说:
“我们去断桥看看白娘子。”
到了,两人互拍照,住脚观望。断桥之得名是因白堤长长拱桥的一侧下倾晃眼儿与湖水平,堤到此就如断了一般,如遇下雪被雪花一盖更像,故有“断桥残雪”一说。正良接着发挥道:
“但是‘断桥’之所以蜚声海内外,完全是因为白娘子与许仙的凄美爱情在此际遇的结果,否则一座桥的桥头下沉怎么会为天下人稀罕?白娘子,貌美如花,真诚勇敢更兼善良仁慈,她为许仙情愿不成仙,又用各种法术悬壶济世,救助百姓却遭到法海暗算,永远失去丈夫和儿子。‘断桥’讲的就是二人在此相遇,二次重逢,最后又断,隐喻美好之爱必遭摧残,隐喻白娘子仁心选择了充满人性之美的人间,她情知会受尽磨难仍不回头,深意应该就是这些。”
“是这个道理哈。”艺莙说。手挽着正良,频频点头,站桥上体会当时的情景,内心折服。又叹道,“一个林逋,一个白娘子,这一路全是伤心人。”正良语气重重地道:
“要理解,白娘子是一位伟大的女人!她为理想不怕粉身碎骨,她的形象是顶天立地的,同时她又温柔多情。这是文学的力量,思想的力量,几百年来一直感动后人,令我们羡慕又令我们惭愧,她应该成为我们生活的指南,追求的目标。”正良不像是随意发挥,像是有所指?艺莙认为正良在鼓励她,动情地挽得更紧些,头还挨上正良的肩头了,一副要虔心依恋的样儿,说道:
“很难很难呐,要两个人都能做到才好。像许仙,受人蒙蔽”忽地感觉想法有点儿走火入魔,跑题了,脸上倏然红得灿烂,急忙刹住。
桥上游览的人有好多夫妻,好多情侣,拍照时相抱,有的还相吻,十分缠绵,正良艺莙看得心里舒痒。恰一对红男绿女,喊正良帮忙拍张合照,结果,二人摆出一连串夸张的滑稽的情爱姿势,一点不难为情,正良给连拍了七八张方才脱手。红男过来拿相机连称谢谢,说他们俩是专程来断桥拍合照的,这身衣服也是专门穿的。之余又问:“你们两夫妻也是来旅游的哈,要不要也在这里合拍几张哩?象征纯洁,美丽,很有意义的。我帮你们拍嘛?”正良艺莙同声说道:“不用,不用。”回头相视一笑,急行。
过桥走一段,一处供人小憩的廊亭里围着一圈人,传来悠悠远远的琴声和歌声,曲儿清亮很好听。走拢去一看,是艺人卖唱。像是爷孙两口儿,都穿着红白的表演服装。小女十三四岁,老者六十多。老者神情专注摆弄二胡和琵琶,差点儿就阿炳在世了。小女子化了装的,鬓发垂两咎过肩,脸上两团玫瑰红,眼睛闪亮,红唇生鲜可爱,左手拿云板,右手拿鼓扦,依节敲得面前小鼓“哆哆”响,看其娴熟状绝非一两年能成。所唱不是流行曲而是江南的小调和古曲,随客人点,五元一首。唱古曲太罕见了,围观者因此甚众。听小女子唱了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白居易《忆江南江南好》,有人故意点了比较冷僻的张可久的西湖小调《塞鸿秋断桥流水西泠渡》,小女子也能唱。正良叫艺莙:
“你点一个呢,你不是会古曲啊?”
“那我点一个王实甫的《端正好碧云天》,”艺莙问小女子,“能唱吗?”
只见老者将腿上二胡换成琵琶,当心一划,银瓶乍破,凄厉声穿云裂石,尖音在云端铿铿锵锵,凄凄惋惋,揪心挹情地飘向空濛雨雾,飘向西子湖畔。小女子敲鼓,声音高高低低,云板一开,响声如雨点,唱: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点点是,离人泪
词曲复沓,果然腔依古调,音出天然,动人心弦。正良接着点了二胡曲,元人张鸣善的《普乐天洛阳花》: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需买,皓月需赊。花倚栏杆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得人心飘飘。艺莙出手给了翻倍的曲费,二十元。
雨下得密了,艺莙又拿出伞来撑开,正良接过来撑着,因连日熟了,正良不期然就将艺莙揽在怀中,兴浓不知所以,边走边讲:
“你咋给了他们翻倍的小曲费哩,甚么地方把你感动啦?”
“因为我也爱弹琵琶。”
“你不会认为自己也是琵琶女嘛?”
“我是感觉老者那么大年纪,指法那么流畅,难度很高,特别不容易的。再说那女孩那么小,唱得也动人。”艺莙偎在正良怀里笑,样子很是艳嫩魅人。正良挑逗:
“你看我们点的曲子哈,你点的《西厢记》是崔莺莺泪别十里长亭,我点的那首也是讲人间的别离后会难期,两首都成了伤心曲了。我刚才心里面忽然有点儿不爽,咋会两首都跟‘别离’有关呢?”艺莙正想说,侧脸见正良在笑,料是调侃,反答道:
“我也感觉奇怪,两首都悲悲切切有啥预兆哩,要你才晓得了?”
“会不会是都有心病呢?想到明天一回成都就要各走各的,大家又会给不认识的一样了,无意中就都点了伤心曲,听了把人的肠子都悔青了。”说完他把头缩回去,想此话可能要惹事,招打。艺莙伸手将正良的肩头一擂,说:
“我不晓得你的,回成都了不各走各的,那你说该咋样走呢?嘿,我发现你老爱说半截话哈,猜不透你的。”
“嘿嘿嘿,”正良只报以一笑,引而未发。艺莙被征服,压在心里的重负似在释放。
雨越下越密,乌云压城,路上的车都开亮大灯在行进。两人加快脚步,小雨伞更遮不住了,艺莙老往正良身上贴,希望正良将她完全罩住。此情形,正良可以随意把艺莙揽过来抱过去,只是不能摸不能亲,一摸一亲态度就亮明了,都没做好准备或者还不想走那么远的话就会被动,不如在暧昧中淋着雨,慢慢游恰路过一餐馆,正良晃见一盘盘红闪闪乌亮亮的鱼虾端出来,住脚看招牌,“西湖醉虾”,说道:
“这个西湖的醉虾我们还没有吃过的哦,明天就要走了去不去吃一盘?”
“那就吃嘛,也避下雨,你说哩?”
“再好不过”。雨伞一收,二人紧几步跳进餐馆。
餐馆一楼一底。上楼去没人,靠窗坐了,正好在西湖边上,面对一遍烟水雾山,看水面山上已有星点灯光,坐此颇有蓑衣渔翁之感,如饮浓情,有点儿搞笑。正良点了小份西湖醉虾,其余由艺莙点,艺莙即点了煎小鱼,再一荤一素,西湖甜点,酒二两。正良要了两个酒杯,又倒点端给艺莙,说:
“最后一餐了,庆祝一下。”回成都之后的话题奇怪都没再去提。
“该庆祝,好难得!”艺莙的香腮呈现出几天来最好看的粉光。
醉虾来了,虾还是活的,煎鱼儿来了,黄桑桑冒油。艺莙说:“先不忙吃,还有两三张照片,就在这儿把它照了回去好冲胶卷。”边说边用手指比划,“我这次共照了三筒,”样子很是得意。取出相机,对西湖摆好角度,两个的椅子靠很拢,忘乎所以地遥控自拍,这两三张定然都是合照,有点儿放肆。还没吃完天已快速黑尽。出来正良说:
“最后一餐了我来结账哈。”一问,柜台说单已经买了。正良又茫然,“一点没面子都没给哦?”出来撑着伞往回走,艺莙花了钱反倒错了似的挽着他贴着他,小鸟依人,小心地询问:
“你不高兴啦?你买单我买单还不都是买,有啥子嘛。我给你说个事哈,看你乐不乐意?我看到西湖的银杏树忽然想起的。青城山有大片大片的白果林,林子里面有好多好多白果,随便捡。我去捡过一回,拿来炖鸡那个汤雪白。青城山的白果跟摊子上卖的真的不一样,老树子颗粒大,香得很,营养价值高,中药店都要收。好久我们一起去捡哇?全程你买单嘛,好不好?”像讲评书一样。临结束,艺莙能给出这样的事由真是佳人啊。正良看艺莙可爱的样子,评书讲得软兮兮,不好意思一直不开口,便说道:
“好嘛,到时候约一下。”
“嗯,一定。”
回到宾馆,掐进房间门一关,正良心里忽又空荡荡的,“江南游就完呐,明早眨眼就回去了,总像还有啥地方没去,啥事没办哩,是啥地方又是啥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