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苏杭游

正良艺莙的苏杭游最不理想就是连下了三天的雨，那雨时断时续，先还气若兰，后竟像仙女泪，漱漱绵绵，令你总要躲，不过几丝温情的东西也因此钻到空隙。

到苏州已是下午三点过。住进靠近景区的宾馆，整理好东西再出来，时间不合适再去游览，又洒来几颗雨，只能瞎逛逛找地方吃晚饭。慢慢去找，看餐厅都是江南作派，白无颜色。在无锡已领教过江南是以甜食为主，苏州的苏菜尤甚，二人决定要吃麻辣的。往前走到一小街上找到家川菜小馆子进去坐了。艺莙喊正良点菜，说买单算她的。艺莙给人感觉很有钱，任到一处总是抢着买单，正良去给了她还会不高兴，眼睛斜视，翘嘴，不悦地怨人。

“我来点嘛。”正良拿起菜单便问，“你想吃啥子呢？”艺莙笑笑：

“随便。”

“随便是最难打整的。”

“那我点一个嘛，白灼菜心。”还是个不辣的。

正良即点了水煮鳝鱼，青椒肉丝，白菜汤，再要二两梅子酒。酒一来正良喊艺莙喝点儿，说道，“梅子是江南的特色，游览嘛并不是只看风景，吃特色也是游览内容之一，要体验一下。”还未征得艺莙同意，正良即往一个小酒杯中倒了大半杯递给艺莙，显得像恋人一样有点儿随便了。

“哎呀，我喝不得，真的喝不得，一喝就要醉的。”艺莙端起杯子又往正良杯里倾回大半，“你喝安逸哈，我只能当药喝，助个兴，喝这么多就足够了。”

菜还没来，老板儿是个四川人见二人也是四川的，殷勤地送了小蝶油酥花生米，这样二人便可以开始悠悠小酌。海聊，聊没几句，话题落到关键词“单身”上面来，艺莙没那么多耐心老是绕，基本就直奔主题，说道：

“诶，我觉得你的性格没啥特别呢，脾气温和得嘛，懂的道理也多。”顿了顿，身子往前倾些，笑容嫣然，“咋个也会把婚离了呢？想当钻石老五，还是你太花心了？”看来艺莙也非纯闺秀人物，熟了话语就调侃，而且关心他人的隐私，关心男女问题。正良早有估计迟早会摆到这些事情上去的，听了心里还是一悚，“她也晓得我离婚了？说明她在关注，可能又是孙芝那个长舌妇给她讲的。”他不是很想讲，跟一个关系并不深的本单位女子讲这些有点儿难为情，怕以后会成笑柄。但他又不习惯编假话，于是笑看艺莙挡回去：

“哦，你也晓得了嗦？遇都遇到了嘛，哪个会成心呢。”话锋一转，“诶，说的你也离了哈？”艺莙香腮奄忽一红。艺莙的脸感觉经常红，经常红脸的人一般也是爱说真话说不来假话的，很动人，说：

“嗯，我也是离了的。”像正良一样地略显吃惊，“你又是听哪个说的喃？”还没等回话立即又移开话题，“我一晃都离了好几年了。你有好长的时间了？”谈这些问题艺莙一下子表现得像个有几多成熟又有几多城府的少妇。

“上上个月的事情。”

“才两三个月嗦，那你还早得很，还没有真正尝到一个人生活到底是啥滋味，时间长了才难受，特别是逢年过节。”艺莙摆起副老资格单身女人历经重重磨难的苦主样子，像个囚徒，又像个行家在忆苦思甜。正良也不是善茬，赶紧以轻松语调反问道：

“难受就该找一个讪，不会不找吧？你这个又叫钻石啥子哩，还是你挑花眼了？”将就艺莙的词语反弹一腿。

“嗳，没有人要的老库存了。”艺莙虽然笑，但笑容里藏有忧慽，又有点儿颓废情绪啥的，“给你说，要想满满意意的，难呐。”

“不会哦，你长得秀色可餐的，像桃花朵朵向阳开，会是老库存？”正良往深里挖。

“去你的哦，花期都过了。”

正良感觉艺莙说话满实在的，有点儿像刘婵。但话语间在否认自己身边有男人，强调是单身，“情人”的事未吐，这个意思又稍微复杂点儿。面对超靓艺莙，不能说正良心里没感觉是个机会，没个小鹿儿跳，他话到嘴边就差点儿说出口：“我觉得花期正好哩，没人要我要嘛”这样的孟浪之语，当玩笑话嘛。正这时菜来了，话题中断。经这一打岔正良冷静了一下，庆幸玩笑话未出口，简直像在挑逗！不好再调侃，也不好再深问，只在想，“孙芝说的会不会是绯闻哦？她并没承认。女的，特别又是离过婚的这种故事最多。看她端正无邪，一身纯洁的样儿会甘于做他人的情人，图钱，供别人玩？不像啊？只能将信将疑。”同时孙芝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心里被理智占据，有意无意用心怜香惜玉起来，孟浪之语变成没盐味儿的一声开导：

“嗳你我差不多的，遇到这些事情只有想开点儿了。”接着又肉麻地直接称呼起“艺莙”来，“艺莙，你也不要太担心，花期还是在的，只是像诗中说的‘盈盈相隔愁追随，谁为解语来香帷？’不是一下子就能实现，要慢慢相遇，不再耽误那就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说到这儿本来刚好，香饵啥都放出去，谁知他又狠狠地补了一句，“但话又说回来，生命有限啊，花期就更显得娇贵。‘娇贵’都晓得的，那是最容易碎掉的东西。”不知他是不是有意的，很像个撩妹儿高手，寥寥数语宽人心，但补这一句“但是”一下子变成警告！像把软刀子点伤软肋，刓得艺莙心儿肝儿一阵蕴热又一阵裂痛，脑水歇不下来老是潮奔，什么“香帷”，“相遇”，“解语”，“追随”，“娇贵”等等艺莙缺的就是这些，遽然被唤醒，倍感正良亲切，寻思“女人盛年，到底情归何处？”她有理由判断：“眼前不是知音难求还能是啥？情来意往，都是单身，只是目前种种还不甚明了”两人都在想这些，都仿佛站在悬崖边，是跳下去还是退回来？接下来饭局变味了，不再讨论问题，吃得冷冰冰，悄无声息，谈些菜的味道，话碴儿再也接不上。

吃完饭出来天已黄昏。

两人往热闹处去散步，看当地百货店都有些啥成都没有的，也看看苏州的市容比成都如何？树叶上滑下一串雨滴，很意外，艺莙一躲，伸了只手顺手挽住正良的胳膊。女人嘴上不言常常会用很多细小的动作表达个人意思，比如忽然改变发型，换新衣，抢到买单等等，特别是艺莙没承认自己有男人，顺口又说“花期都过了”，都有点儿要递啥东西给正良的意思，就不知正良都理解到没？或者还认为只是同事情份人很好而已？但是挽胳膊这个动作意思就太明显了，这就搞得正正良心里麻丝丝，纷纷雨，非常不安地不敢正眼去看艺莙。李总不放心他的神情在眼前晃来晃去，心想“再不能乱说乱动了，无风不起浪，就怕孙芝讲的都是真的，情况不简单”现出想吃皅红苕又怕烫嘴的心理，左右胡想，幸好飘雨了，赶快回宾馆，到了不舍地分手，也只能各自休息。

细思，这不能怪正良胆怯，毕竟在他这一层生存是首要的，强过风花雪月，更何况发财年代，他同样也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点，别生意外。人之不同于动物，在于做事必须得遵循社会规则，否则死得早。但他又不是个安分的人，心上是想贴近艺莙的。单身也有那么久了，艺莙像根火柴点燃他心中蓝幽幽的欲火，温暖的将是他俩！脑子被情恋烧糊，突显：“虚意如何？真情又如何？偷情又会怎样？谁在偷情说得清么？”孙芝讲的“大佬的情人”，他一会儿当回事，一会儿又没当回事，轻率地想：“大佬肯定是有家的！男女间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还要向他负责？”

第二天一大早直奔拙政园。

出门就有雨，淅沥如下“糖水”，时大时小。何以会像下“糖水”哩？艺莙备了伞，见正良没有喊一起来，正良先还忸怩说：“没事，抗得住。”结果还没走拢就扛不住了，要去买伞，艺莙不让，说：“雨又不大，一会儿就要停的，附近也没有伞卖，何必呢。”这样就共用。是把雪青色女式雨伞，两人只能互相扶助才能勉强避雨。耳鬓厮磨，清香可人，如此轻快地进到拙政园，正良心里甜呐。看来事物都存在两面性，下‘糖水’不利游览，然而意外地又刚好让两人的身体和魂儿黏在一起。正良暗思，“这个样子，江南游只怕要游出许多事情来哦？”

拙政园是苏州最大的园林。景观极力模仿自然，廊榭山石云气飘逸，飞檐翘壁处处临水。到中庭惟见四方皆水，荷花遍池，料想春夏时节，芙蓉花开，满眼碧绿，渲染知何壮观？“拙政”即拙夫之政，废政虚政的意思，含讽喻。主人王献臣，是明中叶皇帝身边的得意之人，因得醉太监愤然回乡建成此园。满园的荷花特别用来彪炳他清馨自洁，孤高不群的人格，中国文人傲骨叮叮，藉此可见一般。

出来到狮子林，奇山怪石盘旋，深寓佛意，出现罕见的佛寺与林木相影相彰的景观。

再入网师园。宅园合一样式，只有拙政园六分之一大小，但空中与地面的建筑相生相连，勾心斗角，石径蜿蜒于水榭，石桥玲珑在花木，走过去，一墙之隔又是另一片划然的山水，园林布局之紧凑，精巧，奇绝，直令人惊叹，其匠心独运之妙排诸园之冠。

出来“糖雨”基本已停，天空愁云散去些。艺莙一路上加紧拍照，伞一直捏在正良手上，一上午观览，也淋得让人失去知觉了，二人撑伞“避糖雨”一直不知道收。顺路步入一衣带水，冲淡而有雅趣的沧浪亭。这正是成都眉山人苏东坡之父苏舜钦建造的，苏州造园由此开的先河。未进门先有一惊，门外出现景外之景，溪水绕亭，古木森森，境界开阔得很像园内之景的延伸。入园来，台榭稀疏点缀，惟见无尽之水如烟如雾如雨轻飏，飘飘邈邈，涟漪漫溢，水中长廊飘入又飘出水面，再飘入山，水与林木亭榭风姿摇曳，幽处云漫，难知是谁给浸染，斜风细雨不须归，一派沧浪！

“好美啊，难以想象的清幽。”艺莙赞叹。

“就是，像有音乐一样，天籁之音。”

“古曲《沧浪亭》你听过吗？古调弹的原来真的有这么美。我弹得来，好想弹琴。”

“真的啊？你弹琴厉害哈，好久听你弹一曲呢？”

“可以啊，就是久不弹可能生疏了。”

“岂不闻老马识途？”

二人都觉得马上离开有点儿可惜，看都中午一点过了，决定就在这儿吃午饭，多待会儿。园内没有餐馆，只有小茶馆小卖部，买些干点，就在茶亭里有风景的一厢坐了，正良不免又喝二两，瞎聊天涯海角。两个的样子都醉于斯，斯是何物？

下午三点过钟才出沧浪亭，再去集苏州园林之大成的留园。有点儿远，叫辆的士过去的。留园是苏州园林最后的绝唱，材质之昂贵，工艺之精湛，规制之宏利，等等方面均已登峰造极。头上地上，长廊空中复串起长廊，地面小院深深，雕窗月洞，藏露互引，连园中矗立的白色太湖石也是北宋待供徽宗皇帝的圣物，瘦，皱，漏，透，石中四奇，鬼斧神工实堪惊为一绝。

美了一天，但匆忙得象吃快餐，方方面面完全来不及消化，艺莙的照相速度也像个战地记者，只是快闪，快闪，时间太紧，要看的东西太多没法儿。晚饭后人疲沓仍兴奋，回到宾馆八点过九点，商量好明天乘第一趟班车去杭州。

次日上午九点过到杭州，天空仍然飘着象雾的雨。还是选景区边的宾馆住了，又订好第二天上午十点飞成都的机票。因不远，出来即打着伞步行去西湖。

放眼一望，西湖烟雨濛濛，青山叠秀，长堤卧波，静如处子，因与钱塘江相通，湖中的轻浪也蓝莹莹，跟传说的一样妩媚至极。难得的是西湖偌大的景观都不在山中，而是在市区之内，正良想自家的成都，市内仅有个大皇城还给拆光光，好遗憾。西湖著名的风景有一二十处，小的据说上千，哪里看得完？走着走着正良跟艺莙商量，与其慌慌忙忙走马观花，不如选一两个景点看仔细怕还好些？反正看不完。艺莙同意，一直走都累不起。选定湖中最大最高的一岛，孤山。由花港观鱼处折上苏堤，过苏堤春晓，曲院观荷，平湖秋月，西泠桥，上到孤山。站在孤山上能遥看保叔塔，雷峰塔，三潭映月，南屏晚钟西湖景色尽收眼底。孤山上有北宋诗人林逋的逸存供后人游览，凭吊。林逋，既是奇崛之人也可以说是位世外高人，传其无妻无子，不仕，四十岁就隐居孤山，癖好种梅养鹤，诗章随写随丢，六十一岁终老，所养白鹤随之哀鸣而绝。艺莙说：

“这不成仙哪，世上应该没有完全绝尘脱俗的人哦？”

“是哈。”正良说，“清末在这儿当过道台的林则徐整理林逋的旧穴时发现个石碑，上面就讲林逋有过妻子，还有个儿子。之所以隐遁，说是遭遇了像陆游一样的爱情悲剧，爱人被逼亡故失偶。他比较穷，又被这件事重重地刺痛，万念俱灰，这才抛家别子，遁入孤山。他写有小曲《相思令吴山青》吟咏当时的情况，讲他的空寂心曲。他最有名的传世名句是讲梅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一句写尽梅花的轻盈，香馨，幽淡，这个当是他对昔日爱妻夜以继日沉痛思念，倾情不舍地抒怀，也是他‘梅妻鹤子’心思的凝结，爱妻被艺术化。陆游与唐婉分手后很快就再娶，还活了八十多岁，儿孙满堂。林逋选择了隐居，想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可见其心性火气比陆游刚烈。小曲儿好唱口难开，代价过于高昂。”

艺莙听了受感动，绕林逋墓细看，拍照，陷入凝思。

墓穴旁的放鹤亭畔种有大片梅花，此时都未开放，但有其它的花在开。正良游兴大浓地说：“我们也去闻一下呢，看西湖倾倒国人的梅花会不会借这些花浮动暗香？”两人笑哈哈走拢去认真地嗅了会儿，仿佛有异香，把玩一阵，很陶醉的样子。那些花紫红蓝相间看着很美，艺莙捡些风吹落的，想装起来上衣无口袋，便卷起袖子放在袖筒中，但走出一截却又生变，放下袖筒将花瓣悉数抖落青草之上。一时觉得好一时又觉得不好，这一变化似象有什么浓郁的东西在艺莙心里旋转，没化开。心思郁郁，缠绕不清，正良想问，忍忍又觉得女子的心思问太多不大好，没问。四周景色一望尽收，已经中午，决定在此就餐也享享美景。餐馆只有楼外楼，但楼上已经客满，楼下又看不见西湖，这便又坐茶馆，两杯清茶，楼外楼点了菜端过来。四周是宛若瑶台的西湖美景，二人诗酒一番，也像高人一般情绪飘然。艺莙感叹：

“谁能一辈子过这种日子啊？”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西湖上喝茶，相当于在天堂喝茶。你我凡人有一次就该满足，一辈子嘛，那就别惦记喽。”正良也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