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两场丧事
正良这段时间遇到的亲朋故交当然还多,关系不大的就略去不提了。只说他与李总几位兜走那么多热钱是如何处理的呢?说出来让你眼睛一亮。
李总不计盈亏帮厂家销售了大量货物,回报源源不断,出手在杜甫草堂背后,浣花溪下游,大片古树竹林覆盖的郊野买了套别墅,两百多平米,房产商赠送个花园又有两百多平米,形成园中园。远看,别墅面朝原野,背依古朴草堂,内里碧水潺湲,山岛峙立,如诗如画,堪配成都上等人倾情之富。孙芝本来是陪李总去买房的,但身临其境也被鸟语花香恍如世外桃源的美景吸引,决定挥戈一击,找李总借五万,自己凑些给首付,买了套联排别墅中的单元房,一百多平米。出门儿古亭,湖池,与李总的独栋别墅隔着林荫,二人可以朝夕相望,也很使人羡慕的。李总说孙芝心凶,明明有钱还要找他借,孙芝说:“装修呢,不要钱嗦?”
成都南门神仙树一带已是富人区了正良还只是听说,至于西门草堂后面的浣花溪,只晓得那段清流“烟笼寒水月笼沙”,是成都悄然兴起的风流倜傥的“夫妻河”,夏天会出现很多美女子在河里相陪男人,现在也成了成都的富人区则一点不知。孙芝等都是秘密前往的,不可能向外人道。再说,正良手上那点儿小钱即便晓得也只能望洋兴叹。他只关注怎样在一环路周边弄间小房子让他搬出杂乱无序的五块石才好。不久即花六万在梁家巷买了套套二老房子,六楼六十多平米,全清水,再贵他则买不起。房产证到手之日正良出口大气:“终于天遂人愿啊!”怀此成就感,他还想搬家后得请朋友些来喝台酒,显摆显摆。
当经理半年多的“轻工西施”刘英水具体情况不明,时不时地爱露出些“装修”,“搬家”之类的闲言碎语,似象也买了房,问呢又笑笑否认,云里雾里的。英水最明显的是身上的金货多了不少,戒子耳环项链手镯,新崭崭的,化妆品越用越高档直追孙芝,人当然更显得水嫩性感却也有些须像野地杂草,看来还是文化气质差点儿,阅历不够,始终有股土老肥的味道。
时间过得风快,一晃又是中秋节已过,又是深秋。
世礽给正良打来个电话,说他这段时间睡眠很不好,相当困扰,郁闷得不知何解,喊喝个酒聊一聊。正良也是,念念不忘自己一直单身,心头也乱糟糟的,既如此,便相约晚上在正良家大门口吃炭花地小火锅。
世礽最近接连遭遇两场丧事,一场影响到他正春风得意的工作;另一场又让他的情爱诸事纷陷泥淖,酱起了。特别这第二场丧事,搞得世礽有点儿像高烧不退的西班牙侠士唐吉坷德,遇到几个美女子纠缠原以为大便宜来了,匆忙发起战斗,哪晓得对方也是不怕死的巾帼战士,揪住世礽死缠烂打,想一走了之又舍不得,进攻与逃跑,很搞笑地瞬间成了一回事。
先看看今年春天那场丧事有何奇妙?
商业局长高宛幺女的婚事从去年推到今年,原因很多,高宛身体不好,女儿小两口吵嘴闹拜拜,高宛两儿一女这是最后一场婚事准备总嫌不充分等等。一拖就一年多,夫人灯笼椒终于觉得幺女的婚事万事齐备不能再拖,越拖事情越多,决定办,搞隆重些,这次要惊动一回四方,为老高祈福,也别委屈了女儿。可是婚庆的请柬写了又废,总觉得还是不够“隆重”,最后决定“莫如三月份利用老高的生日,婚礼带上寿庆?又担心影响过大老高不会同意,只好悄悄的,只说婚庆不说寿庆,这个应该可以。”高局晓得家太太的德性一心要借机生财,就怕生财惹事,打招呼:
“生财要有道,权力比金钱重要,只要位子在,细水当可长流。借机瞎弄,故意敛财那是小人之道,自寻死路。”
“哪个在故意瞎弄?你不想请客,人家男方要请讪。”灯笼椒嘴犟。
“那为啥子刚好是我的生日那天呢?”
“还不是为你好,找阴阳算过的,那天可以帮你冲一下,你最近身体好差嘛。”
“你听我的不会错,不能在女儿的婚礼这件事情上搞‘夹带’,我家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低调,低调,事关我一生的名节,晓不晓得?”
“晓得了。你看请帖嘛,只说了婚庆,寿礼半个字都没提,放心,放心。”
“移到国庆节不好啊?”
“阴阳算好了的,咋好再移?你就当啥子都不晓得,我们也不去提,哪点儿不好?”
灯笼椒阴奉阳违,没听。她觉得,“老高的论调都很迂腐,看看就快六十的人了还说啥子‘细水当可长流’?天晓得哪天说断就要断的,我暗里发它一波‘洪水’,老高到时还不是只有认,不然机会就白瞎。婚礼备极光鲜尊荣,该有的过场全部闹齐。登门之客一波接一波,一个个先拜新人,再拜令尊,红包出手都双个双个的。其中不乏有不速之客,本来找不到借口登门趁便就早晨来了下午又来,恭喜翻山。高局何等敏感高智的人,一看,席桌两层楼都摆满,之外还有大包间的小包间。高局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叫苦不迭,差点儿就要晕倒,说灯笼椒:
“你看你干的好事,愚蠢,愚蠢,自作孽!”
“担那么多心哦,哪家喜事不收礼。我们以前也送出去过很多钱,就是个礼尚往来的事情。”
高局遇事擅长未雨绸缪,做最坏打算。他推断,家太太不懂舆情厉害,一旦被上面明察秋毫,追究起来全是他的错,优愁忧思,越想越怕,几天下来不要说吃成个胖子,反将他刚见点儿好的身体又打回原型。就怕料事如神,当真十来天后就来了个上面的人找他谈话,说根据群众举报,现场录像,若干数据统计,要他坦白“双喜临门”咋会事?说话没轻没重很不客气。高局从政几十年虽无甚建树但好久搞过贪腐?擦边球是有的,比如逢年过节的礼品,单位上分的大大小小的房子等等,但这些都像姜太公钓鱼得之自然,从没有被谁指责过是在搞贪腐,自诩是廉洁的,说得过去的好官。今遭此坐谈,相当于麦粒被麦芒戳破,高局醉汉一般谈话一完就念叨:“被赶下台了,被赶下台了!”发神经样,茶不思饭不享,倒床不起。灯笼椒先还不以为意,逛街回来发现没对,三魂吓掉两魂,凭她几十年与老高耳鬓厮磨养成的第六感,大呼:“哎呀,出事了!”急打电话,120救护车风驰电掣跑得快,奈何高局本来就是根干豇豆,因惊吓引发心,肾,肺几块重要器官缺血,一口气不来,车拢人也西游矣。
灯笼椒呼风唤雨搞的场特大“洪水”摧枯拉朽冲没了自家的龙王庙,实在是天不长眼呐,好在干豇豆未及认赃人就去了,家产得以保全。看灯笼椒平素保养得体,不甘寂寞的样儿也不愁再嫁,只委屈高局了。灵堂备极庄严肃穆,吊客却寥若星辰,单位慰问家属的仪式及慰问金通通取消,人一走茶就凉,向遗体告别基本上就她和儿子女儿一泼人。灯笼椒按规矩长声吆吆哭送干豇豆最后一程:
“老高啊,世态炎凉啊,你操劳一生没得好报,挣下的家产也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啊啊啊。夫妻恩爱几十年,你也忍得下心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啊,天杀我啊,老高啊”
高局一去,局长位子空出来。上级遴选结果,焦沛副局长从四五个副局级领导堆里胜出,任代理商业局长,正式的任命得等市人大开会榷认,但也算坐正了。这对世礽来说是个利好,他是焦副局一手栽培一手提拔起来的,臆想今后当顺风顺水,沟儿跳塘儿,游到正处位子上去。所以世礽第一时间猛鼓掌,喝彩,再表忠心,给焦副局戴高帽子,极盼能给个机会当面朝贺。
现在是焦局了,抽烟过量双唇乌紫,粗黑脸粗鲁没点儿气质,但有些秃顶的发丝整齐油光,一双眼睛也很有神,显见是个精力旺盛粗中有细的人。焦局文化不高的,操控局势主要靠满脑子像满盘珠子一样的小转转儿,心性手段高局经常还比不了,当然有时也欠厚道。位子已定诸事得通盘考虑,过去做副手那套梭边边,跟下属打得火热混日子的习性放弃,该拉开距离的要拉开,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好,威严可以帮助领导成就很多事情。这几天请安表忠心的多,应付到,接谁的招得看情况。世礽热嗷嗷欢呼一阵未得回应,才知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得乖乖地停下来候动静。
焦局自忖,关系最深最难摆顺的当是处长吴子恭。
吴处长,世礽的直接上级,焦局的心肝儿老搅家,得知焦局坐正了没去表忠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是关系不一般的表示。子恭四十二三岁,个子齐焦局耳际,穿着奢侈但不显,垂肩式短发光洁,俯仰之间露着白香白香的后颈前胸,眼珠儿非常活跃,尤显徐娘不老的风头拔群。焦局对之有作迷的情结,这很难解释,好像很多中老年男士总爱特别关注身边某女的神采而不知疲累一个样,焦局也难言地为之神荡。十多年前子恭商调来商业局,样子性格活泼撩人,跟领导说话靠很拢,甚至故意去挨擦领导,手法类似撒娇。焦局大约是中了此招,不觉得就跟子恭的关系深了,暧昧如两口子,到啥地步哩?两个可以互相帮忙找找对方头上的白头发,挠挠背上的痒痒,捏捏颈椎腰椎,扳手撇腿这些事都是有的,至于私下还有否更深的交流则不好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所以焦局定要喝这杯春酒。老婆有次凶神恶煞跑到单位上来甩醋坛子,即便这样焦局也没放弃。女人四十就得从领导岗位上下来,子恭处长已超期服役很长时间。高局本来已经安排好子恭的下课事宜,谁知一死,子恭不干了,要再干两年,还喊焦局把世礽几下弄起走,她不需要啥子副手,接班人坐到身边让她感觉自己老得不行了,忒不舒服。焦局对此只能用俯首来收场。把世礽提拔上来原是为了接替子恭,现在接替不成又没理由让世礽降职,思量“只有喊他去基层企业算了。其实这样子也多个门路,自己可以把两个儿子分一个给子恭,另一个分给范世礽来照顾,省得两个挤到一处太扎眼球。两个儿子挤到一处为利之所趋经常还产生竞争,闹过好几盘。让世礽来承担一个,这样安排相当好,但他干不干呢?”
焦局黑掌掌的脸严肃,不冷不热在局长办公室里接见世礽。当面朝贺的机会有了,结果却是喊他离开机关去企业。焦局的意思,我是在给你面子,说:
“你去局属的商业单位百货大楼任部门经理,由副转正并不亏,唯一就是身份可能要由事业转为企业人员。不过看咋想,时下都晓得‘下海’经商才能施展个人抱负,机关只是好听实际上并不挣钱,清水衙门,留下来没啥前途。吴处暂时不会退的,你想你留在处里面还会像以前那样风光么?不可能了,会很难的。总不可能让你降职吧?还不如去下面实体做个龙头。在本系统我会关照你的,经常去看你。总之我觉得有意思,不会错,顺便我把我老二也拜托给你,你看呢?”世礽木然,听口风在赶他走,两眼睛有些失神,转转又像在找兴奋点。焦局见状再加码,“局里本来可以直接下调令的,但我还是想把你的工作做通。去百货大楼,我打包票,不好你再回来,但我估计你去了就不会再想回来了。前途不是等出来的,要有实际的事情可干才会有前途。你这年龄正该闯一闯嘛,何必那么保守?去了部门任你挑,这个工作我可以做的。”
世礽就这样,因高局一丧,工作发生变故,他自己挑的,任百货大楼服装部经理。这是百货大楼里最大的一个部,女装,男装,童装,居家服,内衣,加起来足足占了约两层楼面。世礽知道要再回商业局已经不可能了,自己今后将与企业共存亡,所以去了后展劲做些工作。首先以厂商结合的方式在服装部搞了次不停业的装修改造。厂家出些钱,大楼也出些钱,双方都乐意,分区逐次完成。第二招弄起一排一排的花车放在楼梯口,特价展销,这又切合了百货大楼为百姓的公众心理,场面很热闹。第三招,一波接一波的巨惠广告,效果彰显,业绩几乎翻番,原来还有些犹疑的品牌大企业此时纷纷进场,生意一时更加好到爆。看来世礽不光有色胆,花花肠子也够多,此便因祸得福,加上副处位子上兜的钱,不久又买了两套房子,一套菊乐路九十平米一楼带花园,一套致民路四十平米商铺。彼时成都的房地产市场正滥得无人问津。正良买个六楼的小房子还想请客显摆只怕会把脸丢到爪哇国去。
由败退转为进攻,一扫阴霾又风光起来,然而感情生活仍不充实。张德蒈不离婚,美则美矣,晚上却不能相陪,两个只能大白天往家里跑,高潮迭起,然而过了就难受,大把大把的时间实无消斋之物,想起想起晚上还睡不着,搞成白天越兴奋晚上越空虚。“悲剧就这样一直演下去么,不死也不活地?”为了要过得不悲剧而是喜剧,世礽也多方瞅机会。有天上午阴雨霏霏正愁闷,出办公室散散心。殿堂里顾客少,走没两步,飘来道莺莺的女音:
“范哥”,世礽听了未及反应莺声又起,“是我,你还认不认得出来啦?”一颀美女子边说边拢来,看有二十八九岁,长黑发,一身黑衣,脸白得耀眼,眼睛亮得像星星闪烁,眉毛细如丝线,红唇多情,衣着和样儿都别致。女子两手反操,背后捏一把晃动的雨伞,人也微晃微笑带些娇态。世礽迎两步上去,闻到股清淡香气,正在想“这是哪来的美人哩?”美人说:“我是夏杨。”这下才认出来,不就是小时候院子左边的邻女么。印象中一对小辫子,红喷喷的脸蛋圆实,花毛衣,灰白相间的宽条子裤子,成熟少女形象,那时真恨自己没福气啊,没法把这只白天鹅生吞活剥变成自家媳妇现在一见惊喜过头,亲切感忒不一般。
“哦,夏杨!好多年不见了,都变成成熟的少妇了,好洋气。今天来逛商场啊?”
“说些啥哦,少妇,好难听哦,我有那么老呐?”口气娇嗔,应付男人眼光不闪不躲,可见老练。
“哦哦,该叫小姑娘,错了,错了。”世礽惊喜但并不张黄,嬉笑中敏感到“是否‘桃花’来了?她笑那样子是有目的的。”再问,“你一个人出来逛啊?”
“嗯。我刚从深圳回来,今天专门来碰碰你,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好。”
“是不是哦,那到我办公室坐坐嘛。”夏杨踅往办公室一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