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兜着走

艺莙这个决定太使人吃惊，比预想的还烈性不知好多倍，正良脑子里全是闪电。来回踱步办法全无，开窗看看窗外，星光沉落。“哎说明艺莙要离开生津是真实的，低估她了！自己咋办，答应过生津的？好像有太多的理由自己不能去深圳。”手拍窗台，大口叹气，实在，他无力将艺莙挽留住。

艺莙是在一家酒店的过道上给正良打电话，完了泪水洗面。她的怒气首先因为失去了一切，然后是她自己被当成筹码，参与的却是改变她本人命运的买卖，等于自己下注坑自己，结果肯定跳不出泥淖反会弄得从头到脚都是污秽。她不想再昏懵，生津诚然可怜，他用心把她套牢，想得太美了，她已经走出这一步还能再回头去做他一生的“情人”？在成都她无法摆脱生津，太屈辱太不甘心，同时又太伤心，伤心自己命薄。她认为正良是有意无意加入到这场买卖中的，所以一直不理她，要跟她分手。男人们把钱和利益和面子看得比感情重要，现实如此无情，正良如此无情，她涕泗磅礴。

暗中准备，背着生津买了机票，单位上手续也未办完，只递了张留职停薪的申请给经营部，量李总也不会把她开除了。晚上故意请人吃饭不回家，目的就是要避开生津。此时跟正良通了电话，结果使她更加哀叹自己，可怜自己，失望和疼痛达到极点，因为正良只想跟她道个歉！她可以不要锦衣玉食，然而归真的路又向她关闭，现在她只能坚定地履行自己的决定，愤然前往深圳，把眼前的一切全部割断。

明早就将踏上客机飞离令她伤心的成都。此一幕颇像日剧《阿信》里盲目求生的孤女子阿信，仅凭直觉就搭上喷着白烟的列车，远去那隔着丛山峻岭，传说经常有光芒闪动的城市佐贺。艺莙，一个单身女子，没有资金，没有经验，没有离开过家乡，因情产生魔鬼般的冲动，也将飞去陌生之地，用血肉之躯撞击人生。传统意识向来支持女子接受“如夫人”地位，影响巨大，大约一半以上的人都愿行此道，偏偏艺莙不，她可能连自己也没想到她会成个烈女子！

苦海初离魂未定，不知今夜泊何方？

生津对艺莙的异动也是难受的，他不像诗友李步青那样可以移情，愁闷了“小姐”一盘，他想忠于感情，没面子的事不做，排斥动辄钻“鸡窝”。人总得有点儿素质，有点儿定力。近期他的面子被伤了他并非故意不痛，想的是那是湖面一道涟漪，或前进中的那点儿曲折，艺莙在他心里依然无可替代。能做的都做了，本以为艺莙也会尽释前嫌，最好还能发现他“以德报怨”的贤人胸襟。结果十几天来越益感到艺莙情绪低沉，在敷衍他，推开他，心隔得辽远而且冷，谎话连篇，这些才真的令他心上慽然失落。委屈透顶。天下女人多如牛毛，何愁女人，而且个个都漂亮，重感情的也多，怎就为个无情无义的艺莙搞得自己三魂丢了两魂，还颜面尽失？有创作的《无题》小诗为证：

莺在花中宿，今早忽然飞。旧巢不思访，尔飞欲何为？

“花中莺”此番不知天高地厚振翅一飞，不是晃一圈的问题，只怕永难回头，纵使回了也乃沧海桑田也。这个对生津的打击相当大，他差不多每天都有诗，要洗心明志，梦境啦，旭日啦，绿油油的芳草啦，愁山恨水，寻踪觅迹里接连要求自己坚强些，站稳了。

无论有何种天大的理由，正良此番作为都显得不够爷们儿，他汗颜。痛苦发神倒在沙发上难知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电视机还开着，天已微明。拨艺莙传呼，果然有个女子回话，说艺莙去了。至此他转而自我安慰，“深圳目前是机会最多的地方，但愿艺莙此去一身轻，在一片干净的天空里，乘一朵干净的云，从此生活得像个能呼风唤雨的仙女。”然而都晓得的：“古来征战几人回？”实际假设，如果当夜他反省得足够快，足够坚决，夜色里狂奔找到艺莙，第二天一早飞往深圳的有可能就是他们两人，局面将彻底改观，最起码人世间会减少两段苦情，多一缕梅花开了桃花开的香馨。良缘奢侈，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就只有那么一次！

“吃不了你兜着走”本是句俗语。讲很久以前黄河边有家潘姓包子，包子好吃，生意好，潘老板小聪明，因此硬要过往客人多买。“我吃不了那么多。”潘老板追着喊：“吃不了你兜着走啊。”。兜着包子走路该有多不便，丢了又可惜。这原本是讽刺潘老板贪婪，同情叫苦的客人。演化为成语后意思就反过来了，讽谕那些眼大肚皮小的人，兜走那么多好吃而吃不了东西，贪婪无度只会悲剧一场，结果不好。

正良新任经理，大出意外，没几天便也遭遇如此滑稽一幕。

按李总指示他领着人进驻新商城，做清洁，购置桌椅，布置办公室，开会分工，展开前期工作。刚上手，一切事务大多不懂，个别的似懂非懂，现炒现卖力求不闹笑话，不出问题。

最要紧的是该如何布局装修等事宜，他按孙芝走之前给出的装修公司名单全部通知来开会。想的是彼此认识下，探看现场，各处的装修细节都心中有数。当然了，来者都是孙芝的业务关系，当问的问，不当问的不问，只着眼装修问题。他喊各家把各自的方案都拿出来看看，商讨商讨，慢慢等李总他们回来。正良稳得老，这样那样指示，讲要点，有时也摆架子发气训两句，像个少壮派实力人物。说：

“各位，今天我讲的这些请大家务必要照办。我看了你们的方案，有些不行，要根据现场情况重新设计。效果图，用材，造价明细，保修期，付款方式都要标明。我有言在先对事不对人，不行的要坚决修改，否则在我这儿就通不过。我这个人好说话，但事情如果没有对那就难说话。有疑问的下来我们可以单独磋商哈，拜拜。”

会开完各装修商都没听懂样，傻傻地都没走，在现场东晃西逛，各打各的鬼主意。断定，“换老板儿了，女的换成男的了。这个男的哼哈嘴硬，两个其实差不多，‘下来再单独磋商’，那不是明摆起要说那头。只有快点儿靠上去，不然生意就要‘拜拜’，军属烈属不如人熟。”这样一来正良的电话跟烂了白露的雨水天样，会议完没会儿就响个不停，电话接得烫手。有咨询的，有立即就要商讨的，有邀约饭局的，有问你家住在哪里的？正良诧异，“咋会是这个效果哩？没有说啥子啊，也没有为难哪一个，个个都跟慌神儿了样非要面商不可。”商业上的事情都晓得名堂多，正良自然也遇到过，但遭遇今此轰炸般的纠缠还是第一遭，只怕要出拐，后来干脆全部推个一干二净。他严厉告诫自己，“认真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坚决不能一上来就腐，太可怕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样不行改那样，攻击方有头脑有钱。好些个埋伏到门口或过道上，只等正良一出来，一经过，冷不丁即遭遇红包袭击，颇像正在沐浴的美女被破门而入者疯抢一样，躲不开也挡不住，正良闪功不赖，且战且走，抱头鼠窜，又顾虑被人看见，脸红筋涨，虚汗涔涔，场景煞是滑稽，但到底还是让个别手脚快的得手了好几次。“不不不，要不得！”他摸出红包来，回头看对方已跑来没影儿，只能干嚎干嚎不便去追。终于熬到下班，正路不敢走，另寻小道溜出去，还好没遇到麻烦。将额头上汗水揩干，放松心情，思这下可以回家去，二楼吃饭看看父母。哪晓得刚到小区门口又打蹙，竟有两个小伙埋伏到那儿等到他在，下午一会儿功夫对方连他住哪儿都晓得了。不远处有小车侍候，基本上就是变相的绑架喝酒：“祝贺观经理上任，认识一下，没有任何要求，不会给你添丁点麻烦，餐都订好了，喝上一杯就回来，这个面子观经理一定要给。”恭敬不一般，请辞倒背如流，正良东躲西藏结果还是没逃脱饭局，酒后又还莺歌燕舞一回，至凌晨方落屋。

天天如此，喝酒，唱歌，打牌。这些当代硬功夫正良本来样样皆弱，特别是打牌他每打必输，也练过，但水平就是颠踬不前，提不高，至于后来说起打牌就心惊胆战。近期却怪，酒儿，舞儿，牌儿上手都顺，莫非运气真的来了，牌艺一下子提高了？见天只见票子溜溜入兜。幸好十多天后李总一行十来人回蓉，正良赶紧将手上如火如荼的装修业务移交给孙芝，甩手不再过问。那些不惜血本讨好正良的大老板小老板，发现事体又重归老样子只怕都在悔之晚矣。

人员到齐，各归本位，各项工作此时才全面铺开。

事情相当地多且麻乱，更因李总强调用人要精，不能因人设事，人浮于事，又走回老路，各部人员遵命一个萝卜常得占两三个坑，大多又是新手，要边培训边上岗，工作量可想浩大且繁琐，从上到下差不多个个每天都昏天黑地的。不过李总也体恤大家，按进度也在慢慢地补充人。所补多为女子，良莠不一，工作没见有多大提升，办公室里每日倒是春天般的雀儿啾啾香气袭人。李总说：“零售服务业多用女的比男的好，对工作有利，处处都顺眼，我常爱遵循这条方针原则。”五大三粗的李步青竟也有贾宝玉的“女儿情结”？孙芝正良等都哑然失笑，想这些钦点的女子或者都是生猛之物的高档菜，养着待用的。照此进度李总掐指一算，装修，设备调试得两三个月，其它准备得一个月，再算个好日子，春节肯定没法，“五一”开张大可寄望。

李总此时是市轻工生产资料公司，骡马市商城，青龙街商城，三个分公司的老总。此番出去已为新商城订得自动扶梯，中央空调，各型冷柜冰柜等等大大小小装备；又组织了大量的销售货源，接近总量的一半，货卖堆山嘛；再领略复制一番沿海一带最新的商业运作模式，感觉新商城与新模式神韵妙和，暗中信心满满，只需翘楚以待手中娇娃如何辉煌上道，此才转身忙它事去，力不当只用在一处，另两处也离不得人的。

领头的孙芝，现阶段力抓布局装修，大把花钱添置设施设备。内部组建班子，确定各部人员配置，每天发号施令，十分称职。外部事物也靠她，银行的，工商税务的，消防环保，广宣，这样那样，处处应接不暇，“都快疯掉了！”笑嘻嘻讲自己近况，听来虽是自谑倒也含几分大总管的体验滋味和知天乐命的自矜自适。

刘英水要令人刮目相看，得多说两句。

轻工局收揽手管局，手管局就是“手工业作坊管理局”的简称，下辖单位有很多婆婆大娘，和中学或小学肄业的姑娘小伙，素质大多说不上高，英水是其中之一。过去她常爱用女子的肢体讲话，见人挥洒不拘，不光拍肩踢腿，还有句口头禅：“我日你先人哦！”垮脸表示发气真骂人，笑脸则表示喜悦爱你。故李总诗曰“不像西施像貂蝉”。现而今凭美貌波澜不惊当上行政部经理，沿海走一遭，又受李总点拨，英水自省自悟，言语和动作两者都收敛，“日先人”的招牌似语言消失。每天上班就穿身公司发的深蓝色职业状，不见往日白翻翻的肉，只见满满的素养，整个人提高一节，小青树开始蓬勃，晃眼儿像白领典范超赛孙芝。不过因其年轻，天生的貂蝉气质，红头花色实难尽掩，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烛照沉夜，无法自弃，故还是显得招摇。虽如此，英水学得并不卖美偷巧，整日忙如壕沟里玩命的士兵，不计个人得失。“快点儿疯掉算了！”无意间鹦鹉学舌捡了孙芝的腔调，听来酸溜溜像拍马屁，又似声明自己甘居“如老二”位子。单位上爱看稀奇的评论者，认为英水此姿态虽系柔软但形同败笔，恍如东施效颦了。另方面英水对孙芝正良等尊敬有加，这倒不失几分聪明，大大地收揽住人心，行政部的工作即使有可诟病之处，想二位也没好意思偷着乐让其错下去，甚至推波助澜暗中撤台，只能是立即出手帮英水弥补遗失，重新驶入正道。

正良因见孙芝英水相处如亲姊妹一般不无嫉妒地想，“原以为她两个会对掐的，看来错了，二女大义，是自己小人之心没看出两个都乃战略家，知道共事一夫，必须共育参天大树方有吃不完的果子，二龙戏珠至于无瑕可挑，也算奇闻一件，令人跌破眼球。”赞叹之余又怪李总命太好了，“略施宝典，二女便溜灯儿转，赛西门不光粗野，也有降妖伏魔的冠军相。”但有一天出点小事也传出些另外的信息。一厂商找到正良，说他按合同已交了一万元的装修费，财务上又通知他再交五千，为啥？正良纳闷儿，统一收费咋又单独加收呢？到现场看，该厂商的专柜位子在一不起眼的飞角地，几个平方，属于临时加装。但也得按合同走啊？再估算专柜的耗材耗费，满打满算六七千块钱足以，怎会翻了一倍还多？到财务上问，告知这块是行政部搞的，发票签字都是刘英水，保丽板两百多一张，木工板一百多一张，泡沫板三十多一张，均翻倍高出市场价，总价一万四千多。正良问孙芝咋办？孙芝先是垮起脸叨叨：“胆子越来越大。”样子很是厌恶，显见没有英水巴结她“如老大”那份儿忠厚感情。后又念经样笑道，“这个英水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买的铅笔圆珠笔打印纸饮水机样样价钱都高，这次喊她自己到李总那儿去签个字，不然财务上不好挂账得。”叫专管会计通知英水，超合同部分自己去找李总处理，她本人要去银行办贷款，没时间了。看情形厂家是不会再掏钱的，这个字李总忍痛也得签，让公司来背书。当然事后少不了会有一顿狠批狠克加虐待侍候英水。

正良负责的招商那摊子事情又顺又不顺。顺是因为口岸好，国企招牌，在蓉各大百货厂商都挤爆了头要登门进场，招商并不困难；不顺是掣肘比较多。一是李总已准备好的洋品牌得优先安排，二是孙芝要引进的外地厂商也必须重点照顾，幸好“如老二”英水还不咋懂这些，没伸手，不然卖场会更加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如此正良可操控的空间并不大，协调的难度却大，着力点已放在保证货物不缺品类，不缺知名品牌，价低质高，品种的占比适当等方面，很多优秀厂商因此不得不暂时拒之门外。这样一来，那些不肯坐失良机的大小老板便走马灯也似成天追着正良要场地，正良应之：“等开了业，商品流通起来后一定会给你腾出位子来的。”根本没人听，认为是搪塞，怀疑是自己公关力度弱了。加强力度无非再行“吃玩送”那一套，差不多就把前期装修商的动作复演了再复演。看正良这段时间确实也累，经常一会儿陪李总，一会儿陪孙芝，一会儿又单独赴局，花天酒地昏昏沉沉伤身不浅。这些算来也可谓为招商之“苦难”焉。

“吃不了你兜着走啊！”李总，孙芝，英水，正良，人因物贵，有时即使过跑也躲不开贿赂，更何况如此几个凡胎俗人久之大约也习惯了，经常还没有要躲的意思。没躲也没见有灾，盖因社会在改革，变化巨大，人心已不再纠纠于过去的老纯粹了。

清明过没多久，离五一还有十来天，市轻工青龙街新商城开业，取名就叫“成都轻工超市”。

当天是李总挑的双日子，大礼拜。红日相当给力地升起，天蓝如洗，白云一片一片划然飘动。彩球四飞，彩旗招展，着彩服的人手喷彩条彩花，赤橙黄绿青蓝紫，阵云般布满商城正门。副市长带领一大泼人莅临，晃眼儿好像生津也来了，夹杂在市府要员里面。副市长微笑作简短致辞，剪彩。孙芝及时向左猛跑两步猛喊：“锣鼓敲起来，不能停！”“英水也向另一边猛跑几步猛喊：“喇叭吹起来，死劲吹！”请来的红衫班子红扯扯站满商城门前空地，一时凯歌高奏，锣鼓喧天。周围团转的都权当是过节，潮水般涌过来，涌进去，蝗虫般往商城里四散，欢天喜地“买买买”，里里外外，水泄不通，致青龙街整条大道上人头攒动，火爆之状只可用海啸来形容。当晚一直延续至夜里十点才关上门。

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来的快，现场报道，“成都市百货零售业一颗璀璨的新星在青龙街冉冉升起！”李总笑嘻了，身着西装佩戴胸花被副市长接见的玉照在报纸电视台发布，笑容中不乏含蓄自得。只有正良商管部一群人相当奇怪，开业前后到处催货到处安排维持，嗓子全哑了，说话声嘶气竭，常需配合比划听者方解其意。

紧接着五一长假，李总等又策划一波“十天不赚钱”，整个商城猛削价，李总孙芝在沿海搞的七七八八海货不计盈亏狠狠地倒卖，零售额每天超千万。“儿童节深情回报”又一波巨惠，海啸简直像是停不下来了，红红紫紫整整两个月。本市零售业老大人民商场，百货大楼，包括最早进入成都的零售外企太平洋百货对此都无不汗颜生妒。李总兴奋过后不消说要写打油诗褒扬一番，诗中自称采花人，这个比喻信手拈来，有诗味儿，功劳当然主要写在个人账上：

轰隆一声春雷响，来了步青采花党，妙手摘得超市花，一卖卖到大天亮。

期间，正良遇到好些来赶热闹的久违的亲朋好友。首先是生津来了，正良想起艺莙被迫远走他乡余怨难消，站得远远的，没去亲近奉承。后见生津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他，干脆丑媳妇怕见公婆样躲到大楼后面杂乱的货场上去了，直到李总孙芝陪诸位领导离开商城去赴饭局方出来。此遇等于未遇。亦可见正良其人记死仇，没有生津看得开，情商不高。一个人的时运升降常常容易被不起眼的小事耽误，“谋事在人”别以为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