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飘然经理

元旦假期过了好几天艺莙仍没点儿动静，分手竟这样平静无波，平静得让人感觉是假象，同时也让人叹息。正良说不想心里还是挂怀，想发传呼恢复些一般的同事关系，又担心多方误会再起是非；去公司时有意无意斜眼食品部也没见艺莙的影儿，听说元旦后就没见她来上过班，这更让人担心了。转而正良也想，“天空灰麻麻有雨总得下，担心是不是太多余？好日子生津自会给她的，既如此，别人怎样过日子自己操个甚么心？”忽一日中午刚吃过饭，说是李总召见。

李总知不知晓他和艺莙的事不得而知，但正良想，“即便晓得也不大可能因此整我，他能叫我帮他干坏事关系当属不错，此种风流事李总应没少干，只会看淡这些。再说摆起的道理，自己与艺莙相好那是正当的，生津才非法。不过他可以拿小鞋给我穿，像世礽预言的那样。”所以心上还是忐忑，在琴台路接到经营部经理的电话不免问声：

“李总找我啥子事哩？”

“好事，你要荣升了。赶紧过来，李总亲自给你讲。”

正良这便急急地赶去骡马市，谒见李总。

“来了哈，进来坐。”见了敲门儿进来的正良，李总点头，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心情像是正好，气血旺盛，高大威猛，笑似牡丹花开，左右鸭步度来，听还哼着曲儿。李总的小曲儿前面讲了是以自创的打油诗为主，调子古怪，有时像《刘三姐》中的“藤缠树”，有时又像《新白娘子传奇》中的“不欺暗室女，”煞尾却拐弯儿，扭来倒去浑似花鼓调。总之顺口溜，自己欣赏，好听难听滑不滑稽都不打紧，自己醉了就行。李总爱好诗歌并兼创作和谱曲者，这点儿颇使人吃惊。民国有个大将军叫张宗昌，好色不讲理，生在诗乡打油诗作得好，青史展名。据说李总也生在诗乡，乡亲们写打油诗蔚然成风，写了就歌咏之，李总沾到些仙气，就不知跟张将军是否也贵为同乡？

李总跟生津是在“军人转业安置办”上认识的，生津当时管着安置办，二人就为诗歌结缘，景成一路，最后相与为知交。诗歌风格故不同但方向契合，在一起时，时不时还会有这方面的探讨。比如见了面即来上一首，相互点评两句，赞扬，勉励，吹捧。李总最爱用文绉绉的词语说生津的诗词：“深文绝响，简古高俊，意蕴幽隽，一吟内心颤动，再吟如翥云鹤。”会恭维。本来还备有“鬼斧神工，惊天泣地”等词儿，但李总怕讲过头了对方若不以为荣誉反以为是讽刺甚为不美，姑且留待下次用吧。生津点评李总的五七言打油诗也是有点儿莫测高深，笑嘻嘻，很客观，很文言地简论曰：“老兄，你的诗就三个字，‘可叹也’！”到底是批评还是扬表呢？只有生津自己知道。李总常常急忙谦虚：“哪里哪里，还需要再琢磨，再琢磨。”全当成赞扬来听了。友谊因此加深。

李总此时正哼的一首曲儿音韵绵绵的，乃是杨表妹儿的：

初次见到你，我的心狂跳。细细把你看，肚子咕咕叫。

挪后招呼正良：“今天要给你谈件事情。”李总手上拿了卷打印稿，在窗明几净围了半圈沙发的洽谈处居中先坐。“你最近工作生活怎么样？”问正良。跟着李总踅过来的是化妆部的经理孙芝。穿着竹竿样的高跟鞋，搭眼比平时高好多，头发新烫，还是爆炸式，上端蓬松，下端弹簧，身材尚属修长只是带些发酵的意味，笑容含刁气，龙涎香可闻，有点儿像菲律宾前总统马科斯的老婆伊梅尔达。踅过来后肆无忌惮地挨李总坐下，不顾李总正在与正良说话，只管“喋喋喋”地继续讲这事那事，被李总止住，这才跟正良招呼了转坐到单人沙发上，与正良相对。对李总刚才那句平常问语正良有点儿不知何答，想的“有孙芝在谈的该是工作，咋又问起生活来了？”心有旗幡，担心答错引发连珠炮，不好答就尽量躲，装傻，说：

“李总，我吗还不都是老样子嘛，靠近春节了销售还可以，成天就忙到组织货源，给柜台制单，调货啊那些事。”李总说：

“嗬，我还才知道，你跟邓生津，你们还是老朋友嗦？”

“就是在一起当过知青。他讲的啊？”正良惊，手摸膝头，心想“生津到底还是跟他讲了，讲到哪一层呢，会不会有不测之事？”

“他提到你，说你不错。”李总打住，似乎并不想透露更多的信息。正良松口气。

“你忙得有内容哦，我们大家都夸你能干。”正良的拘谨引得孙芝笑脸容容，舒服地翘起二郎腿，向他点头，听音儿半是赞扬半是幽默，似乎她也知道很多事情，只暗示：“姐人好，不想揭穿你了。”李总接着说：

“是哈，观正良业务上是把好手，责任心强，做事也认真，及时准确，上下的评价都不错，又有大学学历，符合当今的潮流。这样的人我们就得用。”李总笑看正良几眼连夸了几句，然后开始讲公司目前的战略大事。这也是今天召正良来的主要事因。

公司的战略大事，因李总曾为此出国调研过热传得烫人，现在听李总亲口一讲算是落到实处。原来公司已近水楼台先得月，承接了省轻工在青龙街刚竣工的一座商业城的营销权，三层楼六千多平米，公司因此要再起一座百货商城，要扩张。新商城和骡马市老商城相距大约公交站一站远近，李总根据中外考察结果做大布局，骡马市商城关门装修，新塑为仁和百货那样舒心悦目的精品店，刚接手的新商城榷定为大型超市，这样两不冲突相得益彰，形成公司在本区域的优势。李总意气风发，阔步改革，踌躇满志，说道：

“只有这样才稳健。因为隔得太近，若非我们顺势拿下，别人拿了十之八九就会出现互损式的竞争局面，那样公司就亏大了，搞不好会被挤出成都商业圈，一千多职工若下岗谁来养？扩展之后公司的发展前景一下子就光明很多。我得说，能有今天这种结果我们多才多艺的孙经理功不可没，出谋划策，搞定了省轻工的老总，有功劳。”孙芝被赞扬不免抿嘴儿笑，得意一把。

组织结构上李总一针见血，新商城行新政，废弃原来国营商业的行政体制，甚么针织部，食品部，人事部，财务部统统不要，只设三个职能部门，一为总经办辖财务，二为行政部辖人事和管理，三为商管部，统揽全部商品的进出和卖场，各部不设副职，经理下面只有主办。总经理由李总兼任，此权暂不放。孙芝任总经理助理兼总经办主任两职，监管财务，相当于副总，天下老二。李总说：“这跟国外相应的设置是一致的，我外出时新商城日常事务都由孙总助理负责。”既如此为啥不干脆名之“副总经理”哩？这就是李总的高明处，不让她一步登天。谈到谁任行政部经理起了点儿争议，原因是李总要启用一个大家戏之为“轻工西施”的女子任经理，刚才李总的曲儿大约就是为此人创作并吟咏之的。孙芝看不上此人，且毫不忌讳地吵嚷李总：

“我先说哈，这个人现在就负责点儿清洁卫生，不具备领导经验和能力，撑不起新商城繁重的后勤和细致的卖场管理工作，只会成个累赘的。”孙芝顺了口还低声点穴，“就是个人年轻长得好看点儿，其它还有啥长处嘛？”李总听了笑笑回道：

“恰恰因为新商城的工作繁重才要启用有干劲的，年青的嘛，这会有错吗？经验和能力只要给她机会，她就会在新的领导岗位上获得的。别忘了你当年也只是个小小的保管员哦，现在不也快成棵大树子了。当初若不给你机会你哪来能力？你这个总经办主任在这件事情上还要多配合多出力哦，尽快把年青人扶上马。”

“我们只有给她捡脚子的。”孙芝不屑，假笑小饰不快。李总继续说：

“商管部经理就由观正良来担任。”李总笑看正良，“这个对你来说既是个机会也是个考验，今天喊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此有何意见？有没有经营好管理好一个大卖场销售工作的信心？”正良对升职预期强烈，李总一讲公司的大战略他便有预感，但要他做管理整个商城业务的一把手还是大出意外。先很激动，接着就怯战，心头小鼓儿“叮叮咚咚”地突敲，慌啊。但他想起当年当知青，为了不出工有钱花，“认不到字都肯教书。”这些让人逆势翻身的硬道理，再想到清洁工都可以当行政部经理他何必怕东怕西？不上没机会！一冲动脸上顿时红了说：

“李总那么信任我，我一定努力。请李总孙经理多指点多帮助，工作我想一定搞得好的，我有信心。”眼睛在李总孙芝之间游来荡去，两只手还互搓，笑得腼腆。这态度让孙芝很满意，“对手不自信，稚嫩孱弱，我肯定把他吃得到，欺负一个是一个。”没意见，表示认同地笑了。李总也满意，他不喜欢老泥鳅儿老油条，又还为了巴结生津也难说，因为生津既给他递了话，他自然得给机会提升正良的品质和能力。再说公司里男人中能让李总看得上的本来也没几个，正良算之一，本分方正，不混日子，不张花里实，用起来顺手，办事勤恳，也有能力。勉励道：

“对的，你只要埋头认真地干没有干不好的，还有我们在坐镇指挥嘛，我还是看好你的。国外的职场经理都是年青人，看不到一个中年的，老年的更不消说了。”

三个部的领导都决定了，党工团全部略去，算算比起原来老商城起码省掉了几十个正副级高中层管理干部，这就是改革，轻装得犹如张风吹的纸。李总很为自己的大手笔自矜自诩。下面就再一番张罗先怎样把工作铺开。

李总喊孙芝，仔细把各部人员安排好，特别要协助行政部规划好现场的装修和设施设备的管理使用。然后把手上文件推给正良，正良看是《新商城开业规划》。李总喊正良交接完经营部的工作后马上接手新商城商管部，按《规划》先拿个商管部的招商和管理细则出来，根据计划展开商城的招商工作。谈到去外地招商和组织货源发生了抵牾，没想孙芝与李总为此干上了，差点儿没吵起来。李总要带一群欢天喜地的红男绿女到沿海去逛逛，其中有正待上任的“轻工西施”，说是这些人都需要参观学习，熟悉超市卖场和商品进出的各个环节，孙芝跟正良此次留守，孙芝不干。

“刘英水也要去啊？那我也要去，不管，我要去。”孙芝脸上红红的，颇似妻强夫弱的家庭妻子活蹦乱跳，任性。

“你这就胡闹了嘛，”李总不了然，“给你说了你这次不能去。你一走不就乱套了？装修，人员，跟政府有关部门的交涉”

“目前的事情有人在跑。装修施工也是落实了的，可以交待给观正良，他晓得商品陈列需要些啥子。反正去外地组织商品我就要去的，我沿海那么多关系这个时候不用啥子时候才用？行政部一扒拉的事情，经理都去得我反而去不得，怪了？”孙芝承认了“轻工西施”的地位，李总得认账，但不爽，发气说：

“那你和刘英水都不要去，我也不去，新商城就卖点儿郫县豆瓣了事。”

“还可以卖点儿电热毯，洗洁精，拖帕”孙芝脾气见长，头仰起，像是在讲笑话，一点儿没让的。“偏心眼儿，好事都给她占了。哼，晓得你们想干啥子。”样子说不上好气但是阴阴的，几未顾虑还有正良在场。这倒把李总给说得有点儿接不上话碴儿，怕接下来还有更难听的，两眼恨东恨西，点支烟，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扔，还是接不上口，心里面有鬼啊？

孙芝咋那么疯呢？天下之事常常此消彼长，攻守异势，男女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