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踏院试春
秋冬之交太阳潜形,寒意深了,又是一个乌云低垂的天气。从昨天到今天,一天一夜正良一直在家里候着,一缠一缠的梦里熬至黎明,等什么呢?开下窗通风,风行碎步,时大时小,树叶零落随风飘进屋。看远处仍有很多绿叶凉飕飕立在枝头,像画屏上的半裸女子,不屑清冷,不揣偷窥,乌发飘拂,玉体冉冉送香。他在等艺莙的传呼或电话,但传呼没来,电话也没来,心上罩起的乌云越益浓厚,天空愁云惨雾,“估计今天又一整天都这样子了,总该出点儿阳光吧。艺莙到底咋样了,她一个人?”最后没忍住,看时间八点过已快九点,关上窗户,给艺莙拨了电话,响好久没人接。其时艺莙那边,曙色刚刚曚昽时生津睡了一夜起床,道声:“今天事多,你再睡会儿。”去了,艺莙仍在被窝里。正良正想改打传呼,电话里传来艺莙梦呓的声音:
“正良哇?”
“是我。我就说,这么早你不会就出门儿去了嘛。”有信儿了,正良心里一阵轻松,才隔了一夜就有久违之感。找到艺莙了辄又他令更加牵肠挂肚,问:“你电话也没有一个。昨天咋的嘛,闹架没有,他打你没有?”这些问题他急切地想知道。可艺莙像是没睡醒或从未想过这些还是咋的?电话里骤然吞吞吐吐:
“哦,哦,没,没有”
“没闹,没起冲突?那还好。”内心又疑惑,“咋可能不闹呢?”但事实就是事实,就是真相。思虑即刻缭乱起来,紧问道,“那他好久走的呢?”
“他啊?刚走。”艺莙答得快,但这个回答完全像在说梦话,就没想过对方听了是何感受,有何后果?老打老实一屯儿就答了。
“刚走啊?”正良吃了一惊,就是说他俩相互抱着,相互配合造了一夜的爱!他一直以为,公开挑明了之后艺莙会不再欢迎生津,会大闹一场,生津当然就怒而离开,昨天就会离开。然而他错了,一天一夜悬想苦思,疑云重重,结果那边阳光明媚。他的醋意,所受屈辱,男人的尊严,伤怀又厌恶的情绪很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他酸气冲冲地说道:“到现在为止你还在跟他睡啊!就是说生津回了趟他的小家,舒筋活血,调养了一天一夜,相当愉快吧?”腹中一股羞辱的怒火溜溜的,辣辣的,浑浊不清,有点儿像原度白酒,一阵强似一阵猛烈地灼烧他的心脏和脑门儿,直叫他昏昏然,往下无语。
“正良,你咋不说话哩,没事吧?”艺莙的声音麻乱,但依然跟没事似的,或者她根本没多少感触。正良在听在想,“她说话也不像以前那么好听了哩?听不出风铃般的铿锵音韵,只闻风尘滚滚。”艺莙急了,“我正想起床给你打电话,你今天在那儿,我来找你?”
“找我”正良更难受了,因为艺莙的口气一直没点儿事样,“到现在了她还有意无意要脚踏两只船,还想坐得稳行得远,把别人当傻瓜!”他读过几摞老书,有相当的社会阅历,对有些事很敏感,忍不了。发现自己成了其中一只船,脑子里倏地闪出个明晰又坚定的想法:“她离不开他,他们有多年的交情,我多事了。不管咋说生津还是老熟人又是老朋友,他纳十个八个情人是他的事,情人们都依附他那是他有本事,自己算什么,凑甚么热闹,应该瞧都别去瞧,更不该靠拢去白费力气撕扯。先是不知,现在是糟糕,不齿还得加上无行,怎样讲都不该,结束了吧!”感觉自尊严重受损又无地自容,这其中也多少夹杂些自卑。像是想清楚了,他狠狠心终于把伤心之语陡地端出来:“没必要找我了吧,我看不用再见面,算了!”
“你说啥哩,‘算了?’”艺莙脑子里很懵很懵。正良知道艺莙不管咋说也会难受,有些不忍,但想“既已不想再牵连,彼此受些阵痛也是难免的。”他相信,“闪念的想法有时恰恰是沉睡的潜意识冒出的亮点,不会错的。”又继续他无情的话:
“‘算了’就是你我不再来往,不要再见面了。邓生津,你知道不,他是我的老交道老朋友,我们在一起当过知青的,有很深的关系,春节时候我们还在玉龙火锅店喝过酒。再说你们的关系也有那么深,他不肯放手,你也离不得。好说好散,我俩就这样结束吧。”正良越说越愔愔伤神,直想撂电话。
“我不同意!你不能那么狠心。昨天是个误会,我根本不晓得他回成都了,更不晓得他会来。你不要管这些,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想跟你好,你相信我嘛。”艺莙还是没意识到或者她有意忽略,她跟生津睡这一夜那才是份“死亡判决书”!她单纯地只看眼前,哭起来,嚎叫,听来令人震惊不已,痛苦似比正良来得还深些。“你们是朋友不关我的事,你不要把我当礼物送人。我啥都不要你的,只需要你跟我好!我们去深圳,哪里都行。”真情动人,那声音足以让千年铁树也变得有点儿灵性,敏慧三分。但正良不是能随风就势的人,特别是他迈不过“生津”这道朋友坎,无法面对“他们才造了一夜的爱”这道难题,仍然一意孤行,冷冷说道:
“对不起了艺莙,你跟到他会比跟到我好。实在对不起你,我也难受!”他“咔擦”把电话压了。拿不出很深的道理来说,他觉得把同时睡两个男人的道理说出来艺莙只会更痛更难处,他只能在自己心里麻乱麻乱算了。回头又想,“生津也难理解,准老婆飞了,出墙了,跟别人睡了,如此侮辱他居然跟没事一样,是个啥子大贤大德的大能人呢?”放下电话坐立不安,因为电话一直在响,电话一停,传呼又来,不看都知道是艺莙。不是一般的揪心苦闷。有道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艺莙跟正良看就像两棵隔河之木,只能相望不能相生。他在想“要痛好久,才能不再去想这件事?恰恰这些事情又只能自己去抚平,艺莙也一样。”传呼和电话还在“嘟嘟哒哒”,正良的身心更像一锅滚油在沸腾,不想呆在家里,“只有出去找个清静地方才避得开,才清静得下来。”锁门出去边走边翻看呼机,发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找电话回过去却又是一惊。
“正良哇,是我啊,邓生津。”声音和暖,透着向往的亲切和熟稔。
“哦?是你!”
“最近可好?”生津的开场问候贴人。但正良却难回答,心想“这个怎么答,明摆是不好而且跟他有关,还问好不好,装疯卖傻。”带气答道:
“不好。一个打工的,除了上班就是吃饭,受不完的累,出不赢的气,是人人都瞧不起的穷鬼。”这是反弹生津一腿,因为他骂他是“混吃混喝”的。这还不够还要再挖苦他两句,“还是你好,过去的团委书记现在党委书记了吧?我们之间怕是没啥好聊的。”
“玩笑,玩笑了,都是误会哈正良,我也只是个山区里当差的。你要是在川北那一片有啥事的话我可以帮些忙。对不起哈,正良,给你道个歉。”实在说生津还算大度之人,发生了如此不堪之事还主动道歉,又将正良的撒气只当小菜一碟,换个人矛盾说不定早已直冲天外。“昨天的事肯定误会了,我相信好多事你都不知情,也不是你愿意做的,我也不是街头混混,动辄骂街,出手打人的人。我没伤着你吧?”软言温语,这是不战而却人之兵的战法,另类攻势也可以逼人到墙角。
“唉,不说这些了,不说了。”正良果然软下来,解除了武装。
“是哈,我也不想提这些的,就是心头太歉意,感觉非常对不起你,怪我一时不够冷静,一直后悔,就想当面给你道个歉。今天有空没有,找个地方我俩喝喝茶?”
“要当面给我打招呼哇?”
“没那意思。正良,我真的后悔。你我二十年的友情了,想当年我去读大学还只有你赶到火车站来送我,这个情别人会忘我怎么会忘呢,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患难至交啊。”听来确实是真诚的,找典故摆故事,过人之处是以情动人。但想到他在艺莙那儿才大睡了一天一夜,聪明堪称一等一,正良心里的石头仍然挪不开,说:
“没必要道啥子歉了,说起来你是先手嘛,怨不着你,是我自己不好,多有得罪。我跟谢艺莙已经说好了,我们没关系了,你们照旧。”生津要的大约就是这句话。
“正良,不晓得咋个说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总之来日方长,你我是知青,是战友,也是兄弟。我很想今天能与你喝喝茶叙叙旧?”
“二天再说嘛,我还放不下来。再说我也有事。就这样,再见。”生津似还有话说,正良慢动作“嗑”地放了电话。他此时怎么可能喝得下苦丁茶,带血酒?
再往前走,顺小河过桥过碳灰坝上公路。河水滞溺污浊,河两边污水里长起老高的草和荆棘,落叶季节仍一河野绿,北二环土腥味儿重,咋个看满眼却是凄凉。正良相当的奇怪,一边觉得轻松些了一边又还堵得慌,不是滋味。原因除想到行将热辣分手的艺莙外更因刚才那通电话,等于他向生津,向他无力应对的一方,保证了他跟艺莙不会再有蓝天白云叶绿花香的情事。心里痛,“苦啊,以后再想相遇像艺莙这样才情性情俱佳的女子怕是有登天之难!”是他自己让别人来收获的,来监视的,他想哭,可向谁哭去,冤无头债无主的事情?生津倒像只聪明的狼,叼着肉跑了。天空含雨带风,云层湧波洄浪,辛勤的果实何在?绕上公路后他想“去哪里哩?”再找个公话给世礽打一个,看他有空没,他想喝一天的茶,喝一天的酒。接电话的世礽说他也正烦着呐,正在家里不知何干,答应那就马上到文殊院喝茶,中午小酌。
“真窝囊啊,只有喝苦茶喝闷酒的份儿!”他骂自己。
成都人把茶当成魂一样在喝,好事坏事,喜事愁事,急事缓事往往都去泡茶馆。竹林盘里竹椅一坐一躺,茶盖茶托茶碗,号为“天地人”一套的盖碗杯,鲜水冲泡,即吹开龙门阵,龙门阵往往铺陈夸张,七弯八拐,张冠李戴,变幻莫测,引人入胜。文殊院禅林空幽,香色古旧,经声磬声隐约可闻,在此喝茶本该是最能体现这一绝佳清幽盛景的,但惜乎今天逢初一又是星期天,求神祈愿的多,吹牛扯淡的多,拉生意牵皮条的多,大片树林清新润肺,远近茶客趋之若鹜。和尚们也大施普度众生之能事,旧椅子,朽桌子,木凳子只管见空地就摆,就卖茶,致文殊院大半个禅林绿地,吆喝声此起彼伏,成了壮观的巨型茶市。林盘深处但闻人声如鸟聒,五光十色的男女像虫一样在晃,鸟一样在飞,喝茶的幽劲儿凑减,但欢喜劲儿增多。
世礽由城里来要近些,路又顺便先到。正良到后密搜了一阵,真乃人海茫茫,捞人不着,尚喜被世礽发现,站起来挥手大呼,“在这儿。”二人如此相见。
“这个鬼茶铺,那么好的生意。”正良落座感叹。
“搞忘了今天是星期天,莫法。”世礽看着还在冒汗的正良发笑。
“咦”正良才注意到世礽,数几未见抖起来了,头发润贴有型,不消说打了啫喱水,一身培罗蒙西装蓝湛笔挺,领带斜花花,太夹亮瞎眼,面前摆着大哥达手机,象征有钱有势。反观自己,黑裤儿,油绿色卡克衫,没领带,头发随风东倒西歪,像个庄农在赶场,心下些须黯淡。笑说:
“你今天这身有档次,像处座。穿那么整齐是不是还有事哇?”
“没事啊。本来约了德蒈,结果她多早来个电话说她男人病了,起不来床了,她只有在屋头经佑他。嗳,这个年龄的女人,这儿不生紧那儿不诰口。男人病了,还不如得个绝症死了算了,死了才好,嘿嘿嘿。”世礽开心干笑,今天浪费一日无法与德蒈一起探幽寻盛,遗憾。世礽眼下情事上仍多阻碍,他很怕寂寞,尤其怕没女人,所以时时地总要泥鳅似的用光滑身子到处去找女伴儿。奇怪的是他总能让女人们熨帖,甚么大户人家的贤妻良母,职场上的端庄白领,他通通都能“枕席”之,极难放空。德蒈女子,可说是又贤良又上等,姿雅色妙,也倒在他的枪口下。按世礽的说发:“喜欢得我心巅巅都在颤哦。你不晓得她在床上放得开得很,可能是家里得不到嘛,社会上又只能守清规,被我勾搭上她巴不得。每次她比我还兴奋,用尽力气都满足不到她。嗨,我都理解那些贪官为啥子会栽在情人的手上。”
“出生入死,销魂蚀骨,要注意身体哦。”正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