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琵琶曲(2 / 2)

另抱琵琶 钟定元 4028 字 2021-06-04

“嗯,要得要得,想得比我周到。不洗脸了,还洗啥子脸哦。走,我们下去喝酒,你准备的啥子菜?”正良当真是按耐不住。下楼去,厨房里当即展开大餐,主菜是一盘白灼虾,一盘红油肚条,一盘炒藕丁,又一盘桂圆。操作一阵,就菜就酒尽话南下深圳,正良仍在兴奋中,艺莙好笑,说:

“说起风就是雨,好事不在忙上,现在又不是吃不起饭了。我最关心的是当前,今天晚上不走哈?”正良心系艺莙哪里还想走,便也眨眨眼没发声儿地笑纳了。

晚饭过后天尚未黑,看天空欲雨未雨,秋凉已浸入深深寒意,二人俨然夫妻般绕往东门大桥散步去。到桥上,江风一兜一兜迎面飒飒地吹来,行人冷得开躲,正良艺莙却感觉劲爽。正良的酒醒去一半,没思再往前走,只看眼前,浪波翻卷,水流渺然而东,波洄之声萦绕,不觉想起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从桥墩上跳下去的冒险情景。现在看桥下,黑越越的深远可怕,想当初真是儿戏啊。心思忽又不着边际,悠悠地对艺莙说道:

“成都四门都有大桥,惟有这座桥下面的水最深,落不到底,可以从桥上跳下去。小时候我就在这儿跳过一次。你晓不晓得这儿为啥水有这么深?”

“不晓得。其它几门都不能跳啊?”

“就是啊,只有这儿能跳。这是座古桥,三国时的‘万里桥’应该就是这儿,出川的起点站,往来的船满载货物都要在此停靠,水所以深。当年诸葛亮送铁嘴邓芝出使东吴就相别于这座桥边。诸葛临别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矣,先生尊重!’目睹扁舟载着他中兴汉室的奢望遥没于眼际烟波,当时心情相当沉重。当时情形蜀国新败,军事民情都在苍黄之中,诸葛深为忧虑。结果邓芝此去不辱使命重建了吴蜀联盟,蜀国这才转危为安。”

“你是想说我们两个哇,从这儿一出发就会一顺百顺?”艺莙笑问。

“如果没意外,一好百好那我们就活出来了。”正良还在遥思,也忧虑。

“我也是这样子想的,出去闯几年再说。”艺莙憧憬,全无畏葸。

“风险在于能不能迅速地稳定下来?”

“我们又不笨,怕啥?”

“想来也是。算了,不转了,回去听你弹琵琶。”

“好。”二人遂往回转。

天黑尽,街上大灯小灯齐开,沿街店铺尤其显得色彩斑斓。路上车水人流匆匆,有人在喊“要下雨了,快走。”入得院来,斜雨已密集落地,黄葛树的大叶子被雨滴打得“哔哔啵啵”响,又有风刮过来,风夹雨,飘摇急骤。二人猛跑几步进入楼道,正良趁艺莙掏钥匙开门的功夫站二楼走廊上看眼前雨景。大门口的街灯投来乳黄光芒照亮黄葛树,树影摇曳,眼前浮现去年西湖边遇雨,他搂着艺莙在一茬茬树荫下小跑躲雨的情形。想“那风当时比这风刮得还猛些,那时双双还只初识,尚未亲密,只是老想着贴近对方,手牵起来又生涩又满足,感觉潜意识里幻想的美有时比现实的美还要美很多。真是有意思,人总是没有就朝思暮想,得到了又似乎平常,意犹未尽,总以为最美的还隐藏起在,自己还没有完全得到,然后”

“你咋不进来呢,紧站到那儿干啥子?”艺莙打断了正良的思绪。

“我在想,我们在西湖边躲雨,感觉那时好爽气啊。”

一提西湖,艺莙勾起同感,没声儿地站出来反搂了正良,头靠在正良肩头温存,情意绵绵。树影将他俩遮成一片黑阴,只见疏影微动。良久,正良幽幽地小声吟道:“‘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若非秋风秋雨还想不起你我的苏杭游,想不起这首古诗。古人就是在风雨的摧残中这样登楼感慨,我在想,我俩将来会如何呢?”

“该好,不能说泄气话。我反正跟了你了,你不能忘了我。”

“嗳,我何尝不是哩。”正良拥了艺莙,“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这样子,以后你住我那里算了,条件虽差些但可以放放心心的。”又开心地笑起来,“走,好生听你弹一曲,‘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雨夜最适宜。”

门窗全关了,只有卧室靠里的窗子开了一点漏进潇潇雨声,也使室内空气流通。龙井茶新泡,又倒杯红酒配小碟瓜子开心果,阵势足得要朝半夜听的样子。艺莙特地换了像汉服样的葵花睡衣,坐根独凳,手捋头发到右胸前,援抱琵琶拨两三下再试音准,味儿也拿得足足的,夸张点儿说,其美如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不可言喻。可能是紧张了,撩拨出几组音却没弹成调。

“弹啥子呢?久了不弹有点儿生疏了。”艺莙还微微红了脸。

“就我一个听众,你随意嘛。古曲《沧浪亭》能弹么?”正良笑开了。

“白天我还练过一小阵的。就想听《沧浪亭》啊?这是首古筝曲,我用琵琶倒是弹过的,我试试哈,你试着听。”

“只要有点儿那意思就算好,就醉人。”

艺莙敛羞色,频双眉,脸转肃容而娟秀,手指在高音处拨挑,声如玉磬,跳动渐转低音,由低而高,又由高而低,如此幽幽来去,如水回还。一阵山景幽林,继之高远清绝云流,仿佛奔浪叠声连起,涟涟漾漾,空中颤跳,绿波相追,青鱼跃来划去,十分自在。三昧入韵,忽觉水域漂宽,白烟浮动,过岸树翠竹,烟云里桥廊亭榭,鸥鸟箭飘,山光水色沧浪,诗意画卷氤氲。铛啷啷转韵,音划然转轻,慢调抒情,轻似柔风,幽夜晓月,山水伏静,幽思将解未解,如绕树穿石之瀑泉,洄溯中清波婉尽曲折。几声醮愁,滩上月光散如幽花,孤舟徘徊,穿越一片芦苇,流连而境阔。窗外雨滴嗒然正良并非音乐特别是古曲的欣赏高手,只能听个六七分,但善醉。回想与艺莙同游沧浪亭之景,深觉余音绕梁,神思飘邈,不禁惊叹地鼓掌,给艺莙竖大指母,说:

“漂亮!像专业音乐人,起码超出了我的想象。你咋没走专业的路呢?”

“还可以哇?”艺莙也自觉满意。“唉,那个时候不要说了。当时要去北京考试,通知都来了,家里拿不出钱来,背债呢我爸又不敢,觉得没把握,加上我弟也正用钱,花不起钱就只好放弃了。”

“可惜了啊!艺莙,人生这一步,错过离最该走的那条路就会越来越远,本该是谢艺术家的,结果就肖姐周妹儿成了二三道食品商贩了。”正良玩笑。艺莙又熟练地弹了琵琶曲《春江花月夜》。正良赞叹之余又问道:“有没有啥子绝活儿的呢,短小的,平常难得听到的,街巷俚曲小调啊?古时候的词曲是不分的哦,有词必有曲,有曲也必有词。”

“有两首曲子是我们老师当年的保留节目,轻易不演唱的,带唱词。”艺莙神秘地笑笑说,“说的是通常只在妓院里面演唱。我给你演唱一盘哈。”

“好讪,就这些最安逸了。来来来,不着急,先喝口水润一下。”正良把茶杯递上。艺莙没伸手,只伸头笑,红唇骄矜地张开,示意正良喂。正良会意,小喂两口,再抽纸替艺莙揩了唇角与下颚,退回来翘起二郎腿,手伸开在沙发扶背上,惬意地抽烟,呡红酒,喝龙井,给个浪荡哥儿一样。

“都是元曲,先来首牌名叫《红秀鞋》的,唱女子思念男子,作者可能就是妓院里的姐儿。”琵琶起,曲子活泼含忧,古调古色,有股民间柴荆俚巷味儿。曲前引子过了艺莙还开唱,真是好记性。因夜晚了艺莙的声音降了一调,但夜晚听来仍属滚珠般清晰:

裁剪下才郎名讳,端详了辗转伤悲。把两个子儿灯焰上燎成灰。或擦在双鬓角,或叠作远山眉,则要我眼前常见你。

“还有一首叫《寄生草》,唱男子思念女子,也是一个相公与一个妓女之间的事。我们老师说的这首曲子出于无名辈,作者不可考,比较古奥,你听听。”

露水泫,衣袖青,日雾月霏片时每每吁嗟,凭空手,难度幽夜。高山流水咽岩穴,浪渐东消,多少情,吟一曲唐宋调怎生静?

两首听来弦音都轻松又低徊,高潮处激越如箭折,冷句忽来,先婉丽动人,后凄清如泣,回味亦蕴含无限哀痛,后一首尤甚,人之情不期然就会落如秋叶,因曲生悲。这些都有赖艺莙真本实料的肺腑肱股以及缓急相济的柔指,否则不会有此美感。“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精彩!”正良一口把红酒扯干,自觉有点儿心情复杂,想借红酒一潦。

直到夜里十点过两人仍坐在一起感叹,后竟互相吹捧,“你是俞伯牙,我是钟子期,你善弹,我善听,没你我无处听曲,没我你弹也白弹。”如此东拉西扯调笑着一团,夜已很深了方洗浴休息。

是夜正良也不白过,美人倾情相拥,缱绻绸缪胜过以往,甜蜜,向前,激情再次像荒原之火因情而燃,燃起来便久不熄灭。萌萌中又做得一梦,路越走越平趟,越走越云含霓彩,风带花香,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梦中他也奇怪,“咋就那么顺了哩?千难万险都到哪里去了?”迷迷糊糊想是梦,一点都不敢信,不想太幼稚,但梦太诱惑。未闹明白梦又来了:明月高挂天空,月色皎然,轻轻地关灯,脱衣含笑依偎,怜惜加珍爱。连绵的阴雨伤损花心,黄葛树因雨大护不住藏身的鸟儿。他敞开自己的胸怀,伸手揽过艺莙,希望再温存些,可艺莙的身子无论怎样抚摸老是如水湿的鸟儿样凉冰冰的,像在什么冰河里起伏沉沦。轻轻揽动,柔情依然,然而凉的。乍一醒,明白又是梦,手动动,搂着的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艺莙,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梦?可恼那梦虽不甚圆满但做起来香甜,赶快抱紧艺莙再入睡乡,不想再做梦,做梦会遗憾,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