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原本也不算出人意料,时光回溯、逆流而上,本就是逆天之举,中途说不得出点岔子,所赠之物便到不了目的地。
只是,高槐与他相识百余年,保证过的事,只有一件没能做到——便是最后一次出征前,允诺早去早回,最后却只有尸身回来了。
姬朝安早已习惯了高槐说到做到,然而如今乍然又出来第二件事未能做到,竟令他不知所措。
他正斟酌着要如何追问,那知客僧已经续道:“敝寺虽说没有叫不灭的小沙弥,却有一位不灭长老。”
姬朝安怔了怔,知客僧又道:“只怕要让小施主失望,不灭长老是敝寺摩罗堂首座,已经有六十年不见外客。”
姬朝安道:“无论如何,总要试试。还劳烦大师通传。”
知客僧道:“不敢当,不灭长老就在后山农庄,小施主穿过大殿,前去农庄便是。他若肯见,自然就见了。”
姬朝安道过谢,一行人便随着香客进了大雄宝殿。
巍峨大殿中,塑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善男信女虔诚跪拜。
仇四婶儿也两手合十,三跪九叩,诚心诚意地礼拜。
姬朝安捐了五十两香油钱,让仇四婶儿和原七留在寺中,领着小槐树游玩。自己则独自穿过寺院,来到了后山。
后山种着成片果树,桃、杏、梅、李,都已过了结实期,原本的绵延绿荫已经染上霜色,树下蜿蜒小路上,陆陆续续有几个小沙弥拿着竹枝扎的大扫帚在清扫落叶。
姬朝安走了一阵,远远见到树丛间露出一片黑色屋檐,便拉住附近的小沙弥问道:“敢问小师傅,前面可是不灭长老的住处?”
那小沙弥比姬朝安还矮一个头,闻言不知为何面露震惊之色,连连点头,索性将竹扫帚扔下,转身撒腿就跑。
一面跑一面喊道:“长老!长老!客人来了!”
姬朝安跟着小沙弥走近,见到了竹篱笆围出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有整整齐齐开垦的菜畦、有池塘,池塘里有成群绿头麻鸭与大白鹅游来游去,菜畦间有不知多少只鸡在翻啄虫子。
随着小沙弥的喊声,菜畦间忙碌的农夫、喂羊喂鸡的农妇,全都直起了腰,好奇地朝姬朝安张望。
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姬朝安不禁有些恍惚,这里住的莫非是个还了俗的和尚?
从最东侧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白眉毛一直垂到了两颊,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僧袍,怀里还抱着只懒洋洋打瞌睡的狸花猫。
他将狸花猫放在门口的竹编躺椅中,爱不释手地抚了抚,狸花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抖抖耳朵,将身子团起来接着睡。
老和尚直起身,含笑看向越走越近的姬朝安,只微微颔首,说道:“进来罢。”
姬朝安两手合十行礼,怀着几分迷茫之心迈入门中。
房内布置也与寻常农家并无差异,堂屋里放着方桌方凳,角落里堆着几个瓦罐陶缸,窗口还挂着金灿灿的成串苞米棒。
姬朝安在房中坐定,问道:“莫非是不灭大师?”
老和尚含笑应道:“正是贫僧。”
他翻开桌上的青瓷茶碗,往里头放入晒干的菊花枸杞,冲入热水,热络说道:“都是农家自己晒的,你尝尝。”
姬朝安只得喝了一口,“清香四溢,沁人心脾。”
老和尚便笑。
姬朝安皱了皱眉,迟疑着开口道:“我叫姬朝安,有一位故人,要我到久善寺寻一个法号唤作不灭的小沙弥,却想不到,久善寺并无此人。不知大师和那小沙弥是什么关系?”
不灭长老仍是笑容可掬,说道:“施主所寻之人,正是贫僧。”
姬朝安默然无语。
百年之后的小沙弥,存活于百年之前,竟还是个老和尚?
姬朝安只觉此事匪夷所思、仿佛窥到了什么天机一般,竟自骨髓深处泛起了寒意。
不灭长老仍是不紧不慢喝着菊花枸杞茶,说道:“贫僧曾受高施主所托,为他保管一个物件,为的是有朝一日,交到姬施主手中。”
姬朝安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今日要来?”
不灭长老笑道:“如今知道,过了今日,便不知道了。”
姬朝安又问:“他留的是什么物件?”
不灭长老说道:“姬施主请伸手。”
姬朝安伸出右手。
不灭长老也伸出宛若枯木的右手,和姬朝安牢牢握住。
一片血红雾气自他手臂上飘散而出,宛若活物般贴着姬朝安的手掌往肌肤里钻。
姬朝安只觉被黄蜂蛰了一下,手心火辣辣地猛然剧痛,只是稍纵即逝,不等他叫疼,痛感已经消失无踪。
那层血雾也没了踪影。
不灭长老松了手,不过短短数息功夫,他仿佛干瘦了一圈、苍老了十岁,连后背也更佝偻了些。他扯着袖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欣然叹道:“幸不辱命。”
姬朝安收回手,虽然表面看不出端倪,他却有种玄冥之感,仿佛右手中多了件什么东西。
他翻来覆去看手掌,问道:“这是……?”
不灭长老道:“这是一本书。”
姬朝安挑起一边眉毛:“一本书?什么书?”
不灭长老道:“据高施主说,乃是他亲自攥写的煌煌巨著,封印多年,唯有姬施主一人可以拜读。”
姬朝安这次哑然。
高槐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几个,连奏章都看不明白的主,写的什么“煌煌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