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他有那个脸。
姬朝安不死心,问道:“仅此而已?”
不灭长老道:“仅此而已,贫僧万不敢贪墨任何高施主的物件。”
姬朝安皱眉道:“大师若当真做了,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灭长老苦笑道:“凡人易骗,鬼神难欺,贫僧修鬼神道,岂有自寻死路之理?姬施主,请万勿多疑。”
姬朝安只得相信他,又问道:“不灭大师,你知道高施主是何人,亦知晓我是何人?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你自百年后带回信物?”
不灭长老默然不语,将一碗茶饮了大半,方才说道:“此事……一言难尽。贫僧幼时跌落一条河,九死一生,是高施主救了贫僧……只是贫僧沾满了河中因果,往后亦只能逆流而上。”
姬朝安倏然一惊,“大师跌落进了光阴之河?”
不灭长老微微颔首,却突然又叹道:“该说的都说了,施主请回吧。”
姬朝安原有一肚子话要问,如今却只得作罢,离了凳子,对着老和尚拱拱手,便利落地转身离开。
不灭长老独自坐在桌前饮菊花茶,直到日头渐渐移到了中天,又自中天渐渐偏移,这才起身,去卧房里收拾了个简单包裹,斜斜地捆在背上,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换上走远路的绑腿布鞋,迈出了大门,沿着蜿蜒小路,往山下走去。
那胖乎乎的黑狸花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跳下躺椅,伸了个懒腰,尾巴高高翘起,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和尚走了出去。
提着一篮子鸡蛋的农妇、扛着锄头的农夫、扛着竹扫帚的小沙弥、挑着水桶的年轻僧人见状,纷纷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地问道:
“长老!长老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灭长老乐呵呵应道:“云游四海,去拿那件要保管之物。”
农妇问道:
“长老何时回来?”
不灭长老道:“无有归来之日。”
青年僧人骇然,追问道:“长老!长老若不归来,我们要去哪里再见长老?”
不灭长老道:“无有再见之时。”
老和尚迈步在前,林中小道狭长蜿蜒,追随身后的百姓与年轻僧人绵延了长长一条。小沙弥大声哭了起来:“长老!长老不要走!”
不灭长老站定了,转过身,对众人摆了摆手,柔声道:“回罢,莫再跟着了。贫僧与诸位的缘分,到今日便尽了……纵使再碰面,也不识得了。”
几个农夫农妇哭道:“长老收留我们、照料我们,是活菩萨转世做的事,我们岂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必是一辈子记得长老的。”
不灭长老却摇摇头:“你们记得便记得罢,过了今日,贫僧却是一个也不记得了。”
这是……何意?
若姬朝安在场或许还能猜到几分,其他人却是一个也听不懂的。
不灭长老连说了几次“回罢”,不见步伐如何变化,身形却越来越远,众人发足奔跑竟也跟不上,那老和尚与脚边狸花猫的身影,终于双双消失在众人视野之内。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众多农人与年轻僧人、小沙弥才死了心,陆陆续续折返山中,有的则急忙跑向久善寺正殿,向主持报信去了。
距离翠屏峰山脚足有数里的一座荒山顶上,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着纯黑僧袍的年轻僧人。
虽然是个没头发的秃子,然而眉目如画,俊美得鬼神难容。
他面无表情、肃穆而立,却仿佛天底下最杰出的能工巧匠雕琢出的精美佛像。
连荒山顶的酷烈寒风经过他身边时,都格外温婉,生怕唐突佳人一般。
那僧人眼瞳漆黑如最暗沉的夜色,然而黑色瞳孔中,却又散布着几丝金色,宛若黑云压城、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
反倒令这俊美而冷冽的男子带上了几分妖邪之色。
他一甩袖子,冷嗤道:“纠缠不休,你恋上我了不成?”
自荒山另一边,有个腰后横着长剑,身着玄色绣金色箭竹纹长衫的青年剑修如同游春一般,两手懒洋洋搭在长剑两端,眯着眼打量那黑袍的僧人,冷嗤道:“就你这模样,不如我师兄万分之一,老子瞎了才恋上你。”
黑袍僧人冷笑道:“若不是恋上我了,怎么跟狗似的追着我跑,赶也赶不走?”
那剑修寻了块大石头,跳上去盘坐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僧人,叹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让我欠了你哥哥的债,只好还债来了。他要我盯着你,不许对那老和尚下手。瞧瞧这都什么事?你也是和尚,那老和尚也是和尚,秃子和秃子合该惺惺相惜,岂能自相残杀?连你兄长都看不下去。”
那黑袍僧人道:“梅颂雪,你何时来魔域做客?”
那青年剑修正是梅颂雪,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啧啧有声地乍舌,“请我去做客?魔域又无好风光可赏,更无美人可抱,我去做什么?”
黑袍僧人道:“我本体就在魔域,你来了,我好好招待你。”
梅颂雪仰天大笑:“上一世你迫我、害我、欺我,老子非但没有死,还成就剑尊之位,如今万事尚有挽回,连峒镇的隐患都被我除了!你已经暴露人前,还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常无生啊常无生,这次你输定了。”
那黑袍僧人却反倒露出一抹诡异笑容,眼中金芒一闪而逝。
“过犹不及。”他轻声道,“你要重活一世、扭转乾坤、逆天改命。那小孩也要重活一世、扭转乾坤、逆天改命。你猜你们是各自安好、互不侵犯,还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最后偏移了旁人?”
梅颂雪怔住:“什么小孩?什么重活?还有人同我一样?”
黑袍僧人的身影模糊,渐渐消散。他本就只是本体的一缕分魂罢了。
“来魔域,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他宛若诱惑一般说道。
梅颂雪紧皱眉头,狠狠瞪着他。
“你若不肯来,我就去寻那小孩了……”
黑袍僧人留下最后一句话,最后分魂彻底消融,散逸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