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不成我就还他们的钱。他看着亚伟说道,只要我不死,我还,我死了,接力棒传给你。
亚伟打了一个寒战,亚伟说,我还?我拿什么去还?
呵呵,我是干什么的?亚东笑了,他说,真到了那时候,我会都安排好。
就像李健那样?
或者说像叶腊梅那样。亚东停顿一下,说,牺牲是一种继承。
继承?
亚伟原来总觉得,牺牲就是一种付出,或者是一次主动的止损,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但经过这些事亚伟才知道,牺牲还是一种荣誉,是一种继承。因为声誉而继承,因为有了继承,声誉才一直可以延续,值得一茬茬的人继承下去。
亚伟不能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李健的公司一度那么红火,可最后结局呢?私人银行?银行都是国家的,怎么能够让私人开呢?要能开,还会等到现在吗?一种前途未叵的担忧迟迟不能离他而去。亚伟不死心,他要做最后的努力。亚伟说,你不是立誓要做银行家的吗?那你跟卢教授做学问,不是更能实现你的理想吗?亚东淡淡一笑,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民间金融家。他的话,听上去意味深长,又好像把亚伟当成了个孩子,在和亚伟绕口令。
亚东下决心了,亚伟知道九头黄牛也无法把他拉回来了。他说话做事犹豫的时候不会笑,笑了,就谁也劝不住了。亚伟在崔晓明的墓前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开始是为亚东,他是个很具有现代意识的聪明人,可什么时候开始,就会中了魔一样沉迷于原始没落的民间融资方式,而且一陷就陷得那么深,一发不可自拔了呢?他那些声誉和继承的说法那么空洞,算信仰吗?拉倒吧,除了他自己骗自己,谁信啊?他刚才那些半通不通的话,只有牺牲实实在在,抓了人心,让亚伟觉得他已无路可逃,让人为他陡生悲情。可哭着哭着,亚伟发现他在为自己哭。为什么自己也会无缘无故被拉进去了呢?亚伟既没有准备,也不愿意,可是精神的鸦片已经完全浸染了他,他已无路可退。亚伟越想自己越哭,无论亚东怎么劝也没有用。亚东给崔晓明磕完了头,又在劝崔晓明抽烟了。他说把你抽一根吧,这一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在等着香烟自燃,一句话也没有。他就那样,弯腰驼背地跪着,亚伟倒抽一口凉气,一下子感到了亚东的衰老来。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经荡然无存。他貌似轻松,其实压力太大,是压力把他压老了。亚伟想起了当年,亚东大学毕业回来时的满腔热血,就像亚伟现在一样,旗帜鲜明地抵制高利贷,对高利贷不屑一顾。但是压力无孔不入,能从每个毛孔里渗进他的身体,他屈服了。也许他主观上从没屈服过,到死也不会屈服。但现实潜移默化,让他就这样屈服了老。屈服了老,就屈服了一切。那些理想的说法(比如私人银行等等)只是一个幌子,一种自我的安慰。等香烟燃尽,亚东又磕了一遍头。最后站起身来说道,爸,今天野山大栗也忘拿了,呵呵我好像老了。他说,以后,每个月都是小弟给你买野山大栗了,他也是个男人啦。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亚东把一张毛笔写的处方递给亚伟说,这是丛山法师最新的药方,那些药我都配全了,放在老地方。我走后,你记得按时煎给娘喝。亚伟大吃一惊,说,你是什么时候带娘去看法师的啊?亚东说,法师问诊看病,从不坐堂切脉,他是闻风而动,随心所欲。亚伟请他出山,他都是远观病人气息,最多扑面而过,便已拿捏到位。法师说,娘气象更新,神气已大为好转,再加些补气的草药服过就该没大碍了,你也可以放心了。以后,我会定期再请法师出山的。
亚东最后离去时要亚伟等。等他给亚伟的信。他说他那边做好后,会让亚伟也过去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他最后这样说道。亚伟浑身顿时荡起一股寒气,亚伟来不及问他是不是封鸡毛信他就走开了。亚伟总觉得他会给他来信的,但是给他的信,不是叫他去工作,而是让他去永嘉。亚东离去后不久,亚伟就接到了卢林申的来信。亚伟以为这信无非是催亚东尽快上路,现在亚东已经离开,这信也就没什意义了。晚上,亚伟把信拆了开来。果然,里面说的是他已经和焦店金融试验区的领导说过了,为此他们还专门开过了好几次研讨会,有关引导当地民间金融规范化的金融试点规划已经上报,他叫亚东尽快过去,一起参与。信里的内容很让人振奋,他没有具体提到私人银行,信里面一个字也没有。这让亚伟欣慰。也许,新的社会实践会把亚东的吸引力全部吸引过去,要是他最后能忘掉永嘉这件事、这个地方,那该多好啊。可是,卢林申信里的最后那段话,在亚伟心里再次掀起波澜,吸引了他。为此他想,他们师生两个真不愧是知音啊。信里这样写道:时代在呼唤改革,改革就是牺牲。战争年代,改革就是枪林弹雨,为国捐躯,和平时代,改革就是敢于探索,不断地在冲破恶旧势力的困扰中艰难地前进。有时候每前进一步就是一次牺牲。倒下了再爬起来,牺牲了后来人前仆后继,一代一代继承下去,人类才因此进步,社会才因此繁荣。在这个意义上,牺牲就是一种荣誉。也因为这样的荣誉,人类的生存才获得了终极的意义和价值。
放下信笺,亚伟不由想起了家史。亚伟的出生曾一度改变了亚东的人生态度。但亚伟的出生其实不是父母的计划,也不是靠了什么奇迹。已经寸草无生的荒漠,忽然鲜花盛开,是否那时就已兆示了亚东的一生坎坷呢?崔晓明说过,亚东既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最小的。亚东的亲身父母不送大不送小,送了个中间的,这曾是亚东最纠结的事情。亚东带着这样的悬念上路,亚伟觉得他是心酸的。除了心酸,说起来,亚东最后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亚伟的担忧。无论他说过什么话,或者卢林申的信都无法改变亚伟心里的担忧。多年以后,他临别的话语依然能清晰地在亚伟耳边响起。他说一个人的牺牲是不会白白牺牲的,每一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一次激励,会激励更多的人去奋斗,然后再去牺牲。亚伟怕牺牲,所以他的话让亚伟觉得他的行走有了易水风寒的悲壮色彩,让人揪心不已。亚伟有时候希望他兑现诺言,回来召唤自己追随他走向远方,有时候又十分恐惧,担心有一天早上,突然会收到一封鸡毛信,告诉他速去永嘉某个地方。每当这时,亚伟就会连夜出门,好几天不回来,并且关闭手机,一连几天不开机。那只手机,还是林岚在亚东上大学的时候买给他的。留在亚伟印象里,与亚东有关的不仅仅是这只手机,还有许多亚东不同时期的样子。中学里他的数理化成绩很出色,大家以为他长大后是个科学家。到了大学里,他写过很多金融研究的文章,特别是他是怎么掌握了那么多的医药知识的?在他提到的那个山里,真有一位得道的法师吗?这真是一个谜。而最后,他与国家银行擦肩而过,成为一时显赫,拥有众多追随者的贵金属操盘手。但是真相在天亮出现,一枕黄粱再现。亚东的一生,是太多太多的牺牲,但是他从来没停下过前进的步伐。他的行走一直在让人遐想,他的行走一直是个迷。但可以肯定的是,前进的路上崎岖坎坷,但他从不停歇,从不绕路。尽管在别人看来,他的行走好像是麻木的,从来没有过悲伤。亚东曾给亚伟一种稳定有加的感觉,他曾相信亚东是个能成就大业的人。但对亚东这样的自信,现已转为一种平安的祝愿。惟有祝愿。他不给自己来信,证明他一切都好,他一切都好,世界就好。
时间来到了6月6日这一天,亚伟收到了一封鸡毛信。亚伟签收信件写下日期的时候不免仰天一声长叹。6是亚伟和亚东绕不过去的坎。他们相差6岁,按照当地的阴历排算,他们犯冲。亚伟在亚东六岁那年出生时,就打乱了他一帆风顺的生活。鸡毛信在这个6天6地的日子里到来,亚伟的祝愿真是注定要落空吗?
那封信上的三根鸡毛,在信封的沿口下露出一公分的样子,在风的吹拂下整齐划一地翕动着。经过旅途折损,鸡毛其实已经无法看出鸡毛的样子了。一切突然而又自然。亚伟心里想道:这还是鸡毛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