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 / 2)

影子银行 袁亚鸣著 3919 字 2021-05-06

清明节快到的时候,亚东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信上面有红色的单位名签,是亚东大学里的老师寄来的。另一封有些奇怪,挂号。寄信栏里很模糊,看不清写的姓甚名谁。但奇怪的不是姓甚名谁,而是这是封鸡毛信。鸡毛信是一个正义的传说,但现在在亚东面前却是个迷魂阵。鸡毛信让亚东在清明节的深夜里走出了家门。他在家里准备了半天,临走前他给亚伟看了寄来的存单。存单有两张,每张三千万。其中一张存单的左上角写着,辛苦你了。亚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李健写的字。亚东说他要到永嘉去,明天就是李健答应给大家付利息的日子。亚伟一惊,说,你也要卷到高利贷漩涡里去了吗?他说,没有什么漩涡,这是李健用命换来的钱,用命换来的信誉。亚伟说,人死了还有信誉吗?亚东想了想,人死了,可以见证信誉。李健坦白后,原来是应该退脏的。这笔钱肯定也是涉案的赃款。但现在李健死了,这钱就留了下来。他留下这笔钱,要亚东去替他付利息,亚东居然答应了。这无疑是一种转换,可这是一种怎样的转换啊?是生命,至少是关于生命的转换。李健选择了付利息,保住了声誉,但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反过来,如果他选择保住生命(这是他完全可以做到的),那他就必须把这些钱交出去,就不会再有钱付给那些集资给他的人。这样的转换让李健艰难地站在了在生命和声誉面前。亚伟想这就是李健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思考的核心问题。他必须做出选择,二选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李健活下来太简单了,代价仅仅只是会获得一些骂名。然而这样的转换里,李健选择的是放弃生命。可生命与声誉,这能算一种等式吗?等式的两头,真的对等吗?尤其是亚东,他是一个有学识的人,一个聪明人,六千万在看不到底的高利贷面前能维持多久?难道就凭区区六千万,就要把声誉维持到底吗?到头来,恐怕还是要被人骂。现在骂,只骂李健一个人,亚东要也卷进去,就连他也要被一起骂。还有李健的死,再前面叶腊梅的死,高利贷之路的凶险结果已经一清二楚。亚伟送亚东,一路上都是疑虑和困惑。难道亚东真的会连这些都看不清吗?亚伟真想劝亚东不要去永嘉了。可以把钱交出去。交给公安,交给其他人。可话到了嘴边几次。又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们走了很久,亚东最后拍拍亚伟的肩膀,说,你回去吧,总有一天会轮到你的。亚伟在黑暗里震惊无比。亚东说得那么坚决和自然,好像在亚东和李健之后,要接着去做这件事的法定继承人就是亚伟。

亚东出去了一个星期后,他给亚伟打了个电话。他说有两个医生要到家里来,给小珠和孩子验一个血,要亚伟照应一下。下午,两个医生来了,他们在家里只停留了四五分钟,连亚伟给他们倒的橙汁也没喝就走了。过了两天,亚伟在家里看书,忽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孩子越哭越响,亚伟赶紧跑过去,看见的却是小珠满脸流泪,把电话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双手在整理衣服的情景。小珠不说话,任由眼泪在流,孩子在床上哭,她也不去管。亚伟走过去,把孩子抱在手上的时候,看见床边有一张亲子鉴定报告。亚伟不敢去细看,一种不祥的预感,通红的铁水一样滚烫地流过他心头,他觉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只过了几分钟,亚东的电话打给了亚伟,他说,小珠要带了孩子走了。你把你所有的现金都给她。她家里已经不像原来了,她父亲受贿被判刑后,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她要带着孩子生活,今后会很难。亚伟挂下电话就去了银行,把自己这几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可回到家,小珠已经走了。亚伟追到车站,远远看见小珠了,喊着追上去,把一包现金递给她。小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眼眶里鲜红的血丝很分明。她抿紧了嘴,竭力要做出意气风发,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她说,谢谢他的好意,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并不看亚伟,说话的时候因为想挤出一丝微笑,脸上的肌肉颤动不已。亚伟忽然很难过,想哭,最后忍住眼泪说,这是我的钱,你一个人,还有孩子。小珠打断了亚伟的话。亚伟没法说下去,完全被她的神情镇住了。他从没看见过她这么严厉的神情。她的眼睛眯起来,迎着阳光,却有一道闪电在她眼里放射出来,她是咬着牙齿说话的。她说,你转告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没爱过任何人,他也不会爱任何一个人。他只爱他自己。我诅咒他。小珠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肯定是想做出豪迈的样子,不肯留下一点脆弱,但是她太紧张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看着小珠离去的背影,亚伟的心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

亚东是在一个月之后回到家里来的。小珠走的时候,林岚正好跟单位出去旅游。亚东早就和亚伟统一了口径,小珠回娘家去了。林岚想孙子,亚东却给她安排了更遥远的出国旅游。亚东让亚伟对林岚说,孙子早晚都是你的。你趁现在好手好脚,先把世界风光全部体会体会。林岚高兴了。她在外面,又可以到处去说,我享我儿子的福了。亚东面前,亚伟从来没问起过小珠和孩子的事。但后来永嘉过来的朋友跟亚伟说起了这件事。原来,亚东一直在怀疑小珠和孩子。他算来算去算过,小珠怀孕的日子和他的计算有出入。在永嘉,有人说起了小珠和李健不止一次到过永嘉的情形。小珠和李健去永嘉的那些日子,正是亚东夜以继日,为李健的公司发展而在天上一天飞几个地方的时候。李健不在了,亲子鉴定只能到此为止。这个消息犹如一根鱼刺在喉,亚伟觉得不说不快。可要是说了,谁又会快意满怀了呢?亚东难道会不知道这一点吗?可他知道了这些,怎还会甘心情愿地替李健在做那些维护李健声誉的后事呢?看着他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亚伟真为他深感不甘,对他为永嘉高利贷所做的那些事感到不可思议。

亚东的老师卢林申来到辛店那一天是个太阳落雨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在亚伟的记忆里之所以能被记住,是因为这一天是给了他希望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有时候亚伟被连续遭遇的一连串苦难压迫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悄悄地在崔晓明遗像前痛哭一场。哭完后他会给崔晓明说说话,倒掉些心里的苦水。亚伟说为什么这么多苦难都给了他们家呢?爸你要保佑我们啊。可是细想想,这些苦难实际上都落在了亚东一个人身上。林岚整天乐淘淘的,亚伟这几年也赚了不少钱。可亚东呢?其实从他童年开始,从他被给林岚开始,他的个人悲伤就已经开始,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尽头的时候。亚伟想通之后,每次都会对崔晓明说,爸啊,你若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你就显显灵,帮帮亚东,帮他从苦海里跳出来吧。亚伟记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每天给崔晓明烧香,还花大钱请来了佛院里最高的供奉菩萨。终于,在李健死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里,一场太阳落雨后,一道彩虹出现了。亚东的老师卢林申穿过彩虹站在亚伟和亚东面前时,亚伟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亚伟在心里对自己说,爸显灵了。

卢林申是专门来接亚东的,他要带走亚东,去跟他做研究。要是卢林申能把亚东带走,亚东不就可以脱离是非之地,从此摆脱苦难了吗?亚伟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决定要好好款待一番卢林申。在这些年里,即便在最忙的时候,亚东也没有忘记给老师寄笔记,把自己在实践和理论思考上遇到的问题与老师进行探讨和请教。在上次来信后,亚东已经回信答复老师,自己愿意跟着卢林申去做研究。亚伟在家里设宴欢迎卢林申,他们师生两个很尽兴。都醉得喊兄弟了,还不散去。他们坐着,其实都摊在了沙发上。亚伟给他们沏好了茶,亚东起身喝了一口,咽了口吐沫,把大腿翘了起来说道,我有一个梦想。我要做一个金融家。卢林申躺在沙发上,把手臂举过头顶高呼,我支持,我拥护。亚东轰隆一声跑过去,跪在卢林申面前,双手抓住卢林申胸前的衣襟,我是说,我要开个银行。卢林申浑身抖了一下,侧了脑袋低声重复了一句,银行?亚东花了死劲狠狠地点了点头,咬着牙齿,豆大的眼泪说来就来了,他一字一句说道,私--人--银--行。

卢林申想坐起来,但扛不住酒劲,半撑起身子,刚说一句私人银行好。亚东便疯了一样跑进房间,他拿出一个旅行袋,他还想跪在卢林申面前,但是用力大了,人直接摔倒在地,滑过去,被沙发挡住。他把旅行袋里的钱一把一把往外掏,我有钱,我有钱,很多人有钱。为什么就不能让这些钱冠冕堂皇地开个银行?为什么让这些钱要像老鼠一样在地下管道里,在阴沟里做高利贷呢?到底谁在成就高利贷?那些人,那些高利贷的人,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权利做人做的事,那些借钱还钱的事他们也会做,让他们也去开个银行,给他们规矩,让他们去做,就没有地下钱庄,就不会再死人了啊。为什么就不能呢?你说说,亚东说着又搡了卢林申几把,说,让他们自己开个银行吧,让他们冠冕堂皇去做有什么不好呢?几百年了,几百年来他们你死了他做,他死了我做,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个银行的名分,让他们几百年的游魂也有个安稳的归宿呢?几百年,他们也等了几百年了,也该等到了吧。几百年的血,都可以淌满一条江,一条湖,淹得死太阳地球啦……亚东说得大概太累了,他瘫倒在地。卢林申用手艰难地撑起身子,撸了撸眼前散乱的纸币,把手无力地举过头顶,嘴里气短地说到,我拥护,我支持。私人银行,几百年,等到头了。等到头了。我拥护,我支持。

他们醉得太厉害了。也许醉是一个借口,在借口之下,是他们沉重的心事。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起床后,他们余兴未尽。昨天的醉酒并不是一派胡言,反而成了戏的序幕。亚东说,我不想跟你做书本理论研究了,我想办一个银行。由于有了昨天的序幕,卢林申没有感到惊奇。他顿了顿,缓缓说道,国家的改革正在进入深水区,政府在下决心,卢林申满脸倦色,还没有从昨天的疲劳中完全恢复过来。他说,一些原来民资禁入的行业都会逐步放开,金融也是一个方面,你的私人银行设想并不再是酒后的胡话了。就像你所说的,等了几百年,也该有个名分了。亚东点点头,他说,我还有些事要料理一下,过些天我就到你那儿去。我想请你再出手拉我一把,我真想做一家私人银行,我自己要入股,我也有信心,把那些做高利贷的钱集中起来,还民间金融一个公正的说法。卢林申兴奋了。是真的兴奋,他话都说不出了。亚东说道,你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同学在金融实验区当领导吗?你帮我说说话。卢林申站了起来,他还在兴奋,站起来的时候不当心碰到了自己的眼镜,眼镜的一条腿掉了下来。他握住亚东手的时候,只有一条眼镜腿吊在他耳朵上。他摇晃着亚东的手说,来吧,我虽做不了什么主,但我拼了老命,也要为中国民间金融鼓与呼,当你们年轻人的垫脚石。

第二天,卢林申要离开了,亚伟忽然有些不甘心。亚伟说卢教授你再多留几天,我们这里好山好水你再看看。我还有好酒你再喝掉几瓶。卢林申笑笑说,我不喝了,我要抓紧回去。他对亚东说,我在那边等你,我们一起努力。卢林申走的那天,亚伟有些失望,卢林申没能把亚东带走,亚东反而把他带去了永嘉。在永嘉,亚东给亚伟介绍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像李健的弟弟李鑫,亚伟分辨之下,发现李鑫倒不怎么像李健,但李鑫的女朋友莺莺却和小珠非常相像。亚伟惊异地看了亚东一眼,难道他连这也没看出来吗?那些永嘉的人,看见亚东就像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劲地往家里拉他,留他吃饭。最核心的几次会议他都没让亚伟参加,他让莺莺找了几个女孩子陪亚伟到山里玩,他们闭门开会。会议延续了三天,开完会后他们就回来了。快到家里时,亚东交给亚伟一个手机。他说这些人你都认识了,这里面是他们的联系号码。亚伟浑身一凉,头皮都麻了,怎么和女孩子进山两天,自己就成了他们抬会的人了呢?

亚东要走了,他们又去给崔晓明上了一次坟。在崔晓明坟前,亚伟终于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亚伟说,你还要替李健把债还下去吗?亚东淡淡一笑,他说,那不是李健的钱,这些钱本来就是大家的。这些钱是一根接力棒,李健把它传给我,我就要把大家组织好,把钱用到正路上去。只要有了法律保障,这些钱就不再是黑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参与社会经济生活。每分钱都能见到阳光,那为这些钱而死的人就不会白死了。

可那些钱能坚持多久呢?

亚东沉吟了一下,要是光付付利息,那用不了多久就没了。

那你是说你去卢教授那里,真要用这些钱参与试点,办私人银行吗?

亚东严肃起来,点点头,想这样,这是我的梦想。这样最好。

你在担心,亚伟说,要是办不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