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奎跳了楼之后,运气急转直下,输钱又输了人。
双奎被抓,赵部长开始主持厂里的事。他是董事长,双奎是总经理。工厂里四百多人,吃喝拉撒,不能一天无主。双奎出事后,赵部长主动站出来主持工作,双奎很感激。但事情有了变故,审查双奎的时候旧事重提,警察刘伯明提起了红云的事。蹊跷的是,双奎发现对红云的事,刘伯明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刘伯明对双奎说。红云再死十次,也和你没关系。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双奎是明白人,刘伯明不说,他也早明白了七八分。他提出申请,赵部长去监所看他。赵部长说,你不提出来,我也要来找你了。双奎说那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赵部长说不通也通,通也不通了。我找你说的是厂里的事,我代管几天不要紧,但你这样了,我还怎么管下去呢?我不能管了。赵部长说得很实在,轻描淡写的,本来双奎也就是只想让他管几天。但现在不一样了。事情涉及到红云,就不是几天能了的事了。事情已经完全反过来了,他不但不能让赵部长走,而且还得要求赵部长帮他看好工厂。你总不能看着工厂停工吧?双奎这样反问赵部长时,脸上是一腔悲壮和正气浩然的神情。赵部长低头私吟,喃喃自语,倒也是,赵部长说着抬起头来,可你是大股东,你不授权,有些事我不便说话哇。这就点在了字眼上。不授权,关门。授权,都要按照部长的想法去做。好在那些厂里管事的人,都是双奎的人。双奎想到了这一点。他大度地说,我写委托书,厂里全听你的。
赵部长拿着委托书,一点没让双奎看出任何苗头。他反而沉着地说,你找我是什么事?赵部长这一问,双奎才想起自己申请见赵部长是有事情的。他看着赵部长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他说,你把我弄出去。赵部长点点头说,我会的。他深知,工厂要长期没有双奎,光销售这一项,就会出大乱子。双奎松了一口气,说,他为什么不说我放火烧死了他,而要诬赖我杀了红云呢?赵部长不吭声,双奎伸出右手,五指蜷曲,像一只开水烫过的鸡爪。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要说背信弃义,是他失信于我。
赵部长想方设法,最后以取保候审的名义把双奎弄出来的时候,双奎关在里面已将近三个月。等他回到厂里的时候,工厂已今非昔比。有了双奎的授权,赵部长果断决定扩大再生产。短线改造后,生产蒸蒸日上。但这种局面的转换让双奎很不开心。为了满足扩大再生产的资金需要,赵部长不但把自己的股份转给了应荣富,而且大量地向应荣富借钱。赵部长对双奎说,你不要担心应荣富的利息高,我们的效益更好。赵部长这话里有陷阱,要是换在平时,双奎能察觉到。但现在他有心腹之患。他皱紧了眉头说,你借点他的高利贷就算了,怎么把股权也给了他呢?赵部长答道,他没有股权,怎么会肯拿钱出来呢?不等赵部长说完,双奎伸出左手,挡在了赵部长胸前。双奎说,我不同意。赵部长一愣,双奎可从来没这么生硬地对待过他。赵部长说,已经转了,你有授权,现在不同意还有用吗?双奎说,我不同意就不能转。只要我不死,他就休想进老子的厂门。
厂就这样形成了对立,前所未有。应荣富是刻意要进工厂了,一边却是双奎拼死堵枪眼一样的气势。范军说他从没见过双奎这副不要命的样子,他一直拿鞭子追在双奎身后,得罪了双奎一辈子,想想既后悔又害怕。要早知道这样子,自己一开始就不要得罪双奎了。双奎那样子,是要用身体去堵敌人的机关枪了。事态大有水火不相容之势。谁也不肯相让。秋分那天,天凉下来了。赵部长要走了,他说他要去很多地方,处理很多事。赵部长说我当初这么做也是好心,是要把厂弄上去。要是你实在不愿意看见应荣富,那你就想办法把他的钱还给他。让他离开吧。但是光有气势是不够的,要有钱。
赵部长的话说得平常又平常,没有波澜,而且好像拉架横拉竖拉拉不开,好事做到尽头,无奈了,要罢手了。双奎听了,气就小了许多。光有气势是不够的,要有钱。钱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忽然就有了一种压力,凭空在赵部长甩手而去的瞬间填进心腔。赵部长和应荣富无疑是一个联合体,但在他面前,赵部长还带着一个老好人或者和事佬的面具,一旦他撤出,场面上就没有了拉架人,只剩下他和应荣富,还有光秃秃的机关枪。机关枪面前也就是一出戏,真要用身体堵子弹,他不会,好像也不敢。其实不要说机关枪,就是没有人拉架,光两个人,好像连架也打不起来。赵部长不夹在里面了,一出戏没有了观众,乏味了。
双奎第一次有了妥协的念头,他想和赵部长商量商量,找一个折中的办法,譬如应荣富的股份减少或者由第三者代持,再或者赵部长不走。但赵部长没有反应。赵部长的态度很快让他明白过来了,不是赵部长没有看出他的心思,而是这一切,不过是赵部长和应荣富的新计策。赵部长对他的成见很深了。不是一点点深,而是苦大仇深了。都这时候了,还说叫他还应荣富的钱,说的是我们,其实是他们。他们要逼宫了。他们不再满足于股份,而是要逼他交出所有的权力。
这样也好,双奎冷静下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走上阳台。这时候才发现关键时刻,竟然没有一个朋友可以求援,连一句真心话也没有人来听他讲。当时关在牢监里。要没有赵部长相助,现在可能还关在里面。秋风拂面,身上寒意四起。他想起了彩云,但是彩云此刻就像一片浮云,既不着力,更看不清底里。也许他和她再说什么,得到的该是加倍的软弱,况且,她现在就在给赵部长打工,和范军在一起如鱼得水。双奎不再愿意往下想。办公室里,安装空调的工人正在弯腰工作,腰间露出了内裤的腰带,上面印着洋文字母。双奎一愣,那绝对是女人买的内裤。想当初,彩云给他买的都是这样的内裤,而现在,一年以来,他穿的都是自己买的平角裤。一个普通工人都有的待遇,现在他都得不到了。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道。
夜里,双奎想起了亚东。他不得不想起了亚东。亚东算是朋友吗?他不能确定,但是不管是不是朋友,他想去借些钱。向亚东借钱虽然也不情愿,但不向亚东借,现在他还能向谁借呢?与应荣富比起来,向亚东借钱现在他是能接受的。至于借到借不到,至少该试一试。
他找到亚东,但亚东的安排完全出乎他意料。其实亚东早就知道双奎的情况,范军把工厂的情况添油加醋,按照赵部长的意思,恶人先告状,早就说给亚东听了,目的是堵死双奎的退路。但亚东有亚东的想法,他能从双奎孤独挣扎的气息里看出双奎独特的气质。在双奎第一次找他的时候,他就有和双奎合作做期货的念头,但当时双奎一心想办厂。现在机会来了,亚东决定把钱借给双奎,要是获利了,就拿去救厂。他这样对双奎说。
我知道你对厂不感兴趣。其实我对厂也没有兴趣,办厂就是出一口气。我愿意接受你的提议,要赚了钱,我也不办厂了。我们干脆一起干一个交易所怎么样?双奎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交易所的话题转过了这么大一圈,经过了这么多血泪的淋洒后,已经变得陈旧和沉重不堪,没有丝毫的靓丽,一块破抹布一样油污不堪了,现在他连出口的勇气也没有了。
双奎又开始了期货的征杀。但自从他跳楼之后,运气也已经跟着逆转。连行情也完全背叛了他。
不同意见,以及被抓后的增资决议。安排雪莲出国。回来后抵制增资。
最初一个多月,期货上的先手获利突遭逆袭,顺风顺水的空头行情,一夜之间涨上来将近四百美元。也有过平仓的念头,也看出了盘子要大涨的端倪。但好像跳楼断腿冲动了风水,行情蹊跷里也夹进了怨气。怨气是流水,半个月不到,只是感觉到了稍稍一迟疑,就换了世界,失了山河。本来做空头就是硬着头皮干的,现在步伐一乱,顿时崩溃。双奎爆仓了。他还在梦里发愣,更致命的打击又来了。好端端在建的工厂,国土局突然来了红头文件,说土地使用违规。那天彩云来看他,说雪莲要出国的事。来送文件的人,个子特别矮,又大又宽的国字脸,不朝他看,却盯着彩云笑。是一种果不其然的笑。这个笑成了最早的预兆,闪在双奎心里,倒也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有了几分明白。
双重的失利让他黯然神伤。这时候彩云的安慰变得十分及时。那时候拆迁已经结束,彩云拿到了新分的房子。双奎开始按时回家,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能够在彩云身上如鱼得水。那些日子里,他们商量着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彩云离开赵部长,开了一家美容店。还有就是,把雪莲送出国。
双奎在家的时候,就给她找了一个老师,星期天,雪莲就去老师那里学画画。雪莲开始变得很独立,独立得让彩云吃惊。孩子的独立是天生的,不是一夜之间一蹴而就,但对父母来说,对孩子独立的感受是突然的。有一个星期天,她加班整理交易台账,忘记了去接雪莲。等到天黑,她找到雪莲的时候,雪莲正在宿舍里画画。房间里弥漫着水彩的芬芳,安静极了。雪莲背对着彩云,彩云站在门口,看着雪莲画画。她不忍心打扰雪莲,看久了,雪莲就变成了画里的景致,她从没有看见过雪莲真正化作一朵雪莲在画里开放的样子。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这就是她给女儿取名雪莲的意境所在。这时候就连她自己也被放进了画框,完全在画的世界里醉倒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莲终于停下了笔来。雪莲就像早知道彩云到来,她轻轻地喊了声妈,声音里却是疲倦的沙涩。彩云梦醒了一样回过神来,连忙招呼雪莲去吃饭。雪莲说吃过了,管宿舍的阿姨管饭。彩云说那我们回家吧。雪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不了,明天还到老师那里上课。回家的路上,一种巨大的孤独在黑暗里袭上了彩云心头,一种深深的被遗弃感酸楚地溢出,一阵浓似一阵。在她空空的胃腔里翻腾。对女儿的成熟,她没有丝毫的欣喜。这样的感觉,让她有生之来第一次有了苍老的感受。雪莲的画已经有了更大的长进,这个时候出国已经水到渠成。可是算了又算,双奎手上最后的现金,怎么也不够雪莲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