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工令一下,工地上灰尘也没有了。几辆宣传车,喇叭日日夜夜喊着“土地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违反土地法就要法办”一类的话。刮风的时候,声音不萧瑟,下雨的时候,声音不隔断,而且这个声音还没有规律,想什么时候响就在什么时候响。有一天半夜,双奎刚上了彩云的肚皮,好不容易避开伤腿的干扰,到了一鼓作气的当口,喇叭响了。双奎趴在彩云的肚皮上,伤腿忽然就抽筋了。这根筋直接抽到了双奎脑门上,彩云看到双奎的嘴电了一样颤动起来,随后嘴唇皮就翻上鼻孔,连牙龈也翻了出来。双奎说我违反一次,你违反一世,彩云听不懂,双奎把牙磨得发响,他说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工厂停工了,所有的人都找双奎要钱,可谁也没有想到双奎会有这么多钱。他挨个发,只要来讨就都有。最后来的,是应荣富手下的木匠。应荣富有一个装修公司,做了双奎厂里装修的活。现在他的木匠把双奎那里的黄金拿在了手上。黄金鲜橙橙的,欢喜了,手脚齐伸齐缩地走了。可到了夜头了,木匠回来了,他们敲开门,把东西扔在双奎台上,我不要你的铜,我要现钱。双奎一声不吭,他说,你回去告诉应荣富,宣传车是他的,我认得他的车。木匠背了一个包来的,包里有最锋利的斧子,门外还有20来个木匠。但木匠一看双奎的样子,拿了金子就走了。双奎手里面是一根鞭子。那不是一般的鞭子,木匠在年少时就尝过这鞭子的味道。双奎绰号扎卡,开始混的时候本来不是这鞭子。这鞭子是范军的,几十年过去了,他照着范军的样子做出了这根鞭子。他最知道鞭子的滋味,鞭子到了你身上,那鞭子就决不是鞭子的味道。碰到皮骨砰砰作响。木匠断过一根骨头,到现在一阴天落雨,痛就在骨头接缝的地方抓人。木匠说你和应荣富有意见,不要拿我们夹在中间受气。
这话说起来,还是他先提了应荣富的名字,揭了应荣富的面皮。人不急,断做不下这先出拳的事。本来的一层纸就捅破了。这就正式和应荣富结下了怨气,但帐算他把它算在了赵部长头上。他说他叫人收我的账,我好叫人拆他的门。
所有工人的钱一分也没有少,全部拿到了手。本来是要煽动工人闹事的,反而见识了双奎,现在没有人说双奎不硬气。停下来仔细想想,全在为双奎抱不平。为什么不让双奎办厂,双奎这样的人办厂,大家得福。等到大大小小的铲车开过来,要铲平双奎厂房时,大家手挽着手,风口里,全是男女老少齐声在喊,这是集体的土地,这是我们做工拿钱的地方呐……到了深夜,双奎窗台上就见到鹅卵石了。鹅卵石轻手轻脚,亮铮铮地歇在了他窗台上,比轰隆轰隆的铲车神气多了。双奎就在等这一刻了。他拿起了鞭子,就想好了这一刻的场景。现在,双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二天,双奎把所有的金条,还有那些老式的银元拿出来,交给了做箍桶匠的毛大。这是他最后的底仓。但就是这些货拿了出来,双奎知道还是缺钱。在轻手轻脚的鹅卵石面前,这钱不但少得可怜,还缺得很急。毛大走南闯北,名为箍桶,实际上到处挖洞盗墓,算上前二年倒卖文物还被关了几年,那是二进宫,三进宫了。毛大惦着双奎最后这批货,他是识得这些货的。毛大说双奎你还不如借些钱。他掂了掂手上的货色,这些东西出去就回不来了。双奎说我不借钱,借钱还钱我死路一条我。
这话说出来,毛大就懂了。毛大就在这个道上,当然就知道双奎做了啥。毛大给了双奎钱,可双奎还是走了。双奎走的时候,窗台上的鹅卵石已经有七十几粒了。先是墨黑色的,然后就是鸡血红了。有了鸡血红的石头了,双奎就知道自己是下最后决心的时候了。
双奎最后的决心是在晚上下的。彩云听见嘎嘣一声,那是双奎弹出的一个响指。那记响声就忽然炸在了彩云心口。双奎的响指很特别。响指过后,响指声音不停下来,而是继续在响。拖泥带水,发出了喳啦喳啦,一个缺牙的老太婆咀嚼萝卜干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每次响起来,彩云就会心惊胆战。这种时候,要么是双奎竖起了杀心,要对别人下手,要么是他自己面临绝境,必须快刀斩乱麻。
在响指的余音里,双奎对彩云说,我要走了。彩云说我看得出来,我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彩云说着就把一叠钱放在双奎手里,先用着,她说总也好算个数。双奎愕然,这是啥钱?彩云说,我把店盘了,是盘店的钱。我们走了,走了还要店做啥。
双奎一掌扑在了彩云脸上。不是很重,但是扑了。扑得很清晰。我走你盘什么店?双奎说你开得好好的店你,他说着像要断砖一样把掌搁在那叠钞票上,手一分,那些钞票四散开来,乱了一屋子。彩云先是没有哭,她吓双奎,我不走也没有用,他们找不到你就会找我,找我我比死还要难过。双奎眼睛一动也不动,他僵着颈根说道,他们不会找你的,我走了他们就不会找你了。这个时候彩云就哭。哭声在颤抖,她说我不怕吃苦,我就跟着你,到哪里我们也在一起。双奎手一甩,又是一个响指,那是他自己在甩自己。他竭力控制自己,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彩云的哭声里颤抖。
双奎是在彩云的哭声里离开南大街的。
双奎走了,双奎走了大家才知道,双奎借的是高利贷。双奎借了高利贷,还清了大家的钱。
双奎走了,但没有铲车来推双奎的厂房。赵部长说那是集体的,是集体的厂。随后工厂的体制发生了一次彻底的变革,经过多数股东提议,工厂和应荣富的公司重组。连木匠,毛大都有股份了,这时候有人就想到了双奎和高利贷,提出了应该保留双奎的股权。可应荣富说你们全弄错了,他借的钱根本没拿到厂里来,他去赌期货,输得屁股朝天。离开南大街的时候,你们知道他是带了什么走的吗?没有人猜得到,没有人去接应荣富的话。应荣富更加兴奋了,他笑得把眼睛完全镶进了脸上的横肉,他说一根吊毛,他是手上留着一根吊毛离开南大街的。
这话让彩云印象深刻,让她因此一辈子记住了双奎最后回来看她的那一夜。那是她和双奎最彻底的一夜。他们在床上死去活来,累了睡,醒了又再折腾。开始是双奎折腾她,后来她明白过来了,她就要见不到他了。她就开始折腾他,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精神和力道,折腾到天亮,人反而更精神了。那天她把应荣富的话告诉了双奎。双奎沉默了半天,她以为他累了,睡着了,没有听见她说话。可他忽然之间说话了,她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说好,我就叫他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根吊毛。彩云赶紧说,那你带我走,不然我会恨你的,真的。但那天晚上双奎特别累,彩云的话他没听完就睡了。
彩云真希望双奎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可双奎走了,双奎最后给彩云里留下了那副镯头。那副镯头是双奎当年给她的定情之物。她给双奎抵债,双奎现在再次留给了她。双奎走了之后,找双奎的人就来了。他们只找双奎,果然没有找彩云。他们黑衣黑衫,光头墨镜,明知双奎不在,所以更像做戏一样走过场。
当天晚上,她给双奎电话,双奎电话已经停机。双奎无法知道现状,也无法知道彩云此刻的恨,不仅仅对赵部长,更是针对了双奎。她愿意跟双奎去吃苦,去受罪。但几百个无法接通的电话,让她心火中烧。停机的提示机械地重复着,点燃着她的心。求援无门,叫天天不应,唤地地无声。这样的遭遇,胜似被双奎抛弃。她在焦虑、在黑暗里对双奎咬牙切齿。烦恨如丝,雨中潮湿的黑暗把她裹得紧紧的,她不敢开灯,抹黑收拾好行李,准备一个人上路。可那天夜头电闪雷鸣,整整的一夜,像是天也在替她抱不平,又像在挽留她。第二天她就病了。那样的病就让人突然疲软下来,瘫瘫的没有一点力气。嗓子冒火样烧痛,喉口犹如刀在割肉。赵部长叫人叫车,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急火上攻,已经失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