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是哭着睡着的。第二日醒来时便是个红彤彤的肿眼泡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甚是难过地从镜子前坐回床上,枕边人已睁开眼睛,看到我这副难以入目的尊容,唇角不由得轻轻一勾,目光也掺染了几分笑意。
我苦了脸看着她。她坐起身来,鸦羽的发流瀑般倾泻在身后,目光随意若有若无地往我脸上看,眸中的朦胧睡意渐渐消散,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抬手替我揉了揉肿起的眼眶,我直直看着她,觉得她初醒的时候颇为动人,别有一番风韵,虽是天天都看,但总也看不够。她对上我的目光,却是面上微红,不甚自然地别开了目光。她指尖输入真气疏通气血,我眼眶已消肿得差不多了,便挑了双桃花眼笑意盈盈道:“怎的,你是不喜欢我的长相么?总也见你避开似的。莫非我生的这般丑,令你看也不愿看上一眼了?”
“什么话!”煊儿横我一眼,惩罚似的扯了扯我的腮帮子冷笑道:“看来你不光身量见长,脸皮也厚上了许多。”
“过奖过奖。”我摸了摸我据说厚了不少的脸皮讪讪笑道,从床上蹭起来穿衣服。
云霓宫主的衣服我委实穿不惯。先前在长清山我皆是穿了长清山弟子的白色道袍,清汤寡水得很。衣领袖口上秀了圈金丝,腰上挂了个浅墨色丝带,整件衣衫采用暗纹绣了朵朵祥云,很有长清山出尘俊逸的仙气。但现下云霓宫主既火神的服饰便啰嗦了许多。血红的一身曳地羽纱长绫,流云袖盈盈随风摇曳,束腰嵌金,用金线勾了些凤纹,下摆长长地拖到地上,倒是尽显雍容尊贵,傲气凌人。
坏处也显而易见。我本平时穿衣服不喜用什么仙术,但这华丽得有些出格的衣服它十分同我过不去,我拉扯几下,却还是洛煊看不过,帮我穿上的。
我一介宫主连个衣服都穿得如此费劲,可见我确然不是当宫主这块料。望着我这身甚浮夸的衣服,我心中悲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洛煊宽慰我道:“一件衣服罢了,往后你需克服的还有许多,莫急。”
讲真,我当真没感觉她是在宽慰我。
我戴上了面具,唤外头的小仙娥来送洗漱的水。小仙娥低眉顺眼地进来,我随口一问:“你唤个什么名字?”小仙娥略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道:“回宫主,奴婢名唤瑾月。”
小仙娥着了身素粉的轻裙,生的眉清目秀,看着算顺眼。我随意唔了唔,便命她去小厨吩咐早膳。
回头却见煊儿面色不善地看了我道:“为何要旁人备早膳,我做的你吃腻了么?”
我心里咯噔一声,我本是想着她伤势未愈令她歇息几日,却弄不懂这喜怒无常的凤凰此番又是哪里的不顺心,面上已是黑了大半。
我不禁心中感慨,同样都是凤凰,何以她的性子如此百转千回,高深莫测,我的性子却直得譬如那定海神针,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看来凤凰这物种是个甚神奇且复杂的物种,还需我多研究上几日。
但此番还是先将这尊大神的羽毛给捋顺溜了再说。我赔笑道:“这不是看你受伤了,想令你歇息几日么?我自是想吃你做的,你做的饭,我是吃一辈子也吃不腻的,你在乱想些什么?”
洛煊得我此言,面上黑气消了些,起身慢悠悠地捋捋长袖道:“这伤不打紧。我亦吃不惯旁人备的饭食,还是自己做的顺心。”
我躺过一夜,体内经络间的伤痛已好的差不离,便也挽了袖子同洛煊一同去小厨打打下手。
天色还早,晨起一轮昏黄的日头焦黄焦黄地露了半个头。云霓一境地处极东,自是最早看见日出。西边还是昏沉黛蓝的如水夜色,初初沾染上些许晨光,便潋滟得一方彩彻区明。霞火稍稍灼上天际,染的东方华泽沐血一般,景色怡然。
我同煊儿一路杀到小厨,看了我阔别已久的锅碗瓢盆,忽而有些老泪纵横。
主要是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我此番来也不过打个下手,煊儿晓得了我的光辉事迹,自然不敢让我动火。我便去蹲在一旁灰头土脸地削土豆。却不曾想一个来小厨送东西的小仙娥见了我这副尊容,吓得花容失色,小脸煞白半天没缓过神来,那神情就像□□里忽然冒出个披头散发的恶鬼一般,是个十分标准的大惊失色。
我摸了摸我自个的脸,唔,面具下的半边脸似乎沾了一小块土豆皮,我随意抹了抹,心想莫不是我戴了面具的脸吓着人小姑娘了?
小仙娥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神态惶恐的行了个礼。洛煊眼睛余光分她一眼,目光淡然得如同看一颗刚从土里□□的白菜帮子。我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小仙娥便脚底生风地溜了。
我摸着自个的脸庞疑惑地对煊儿道:“我生的有这般吓人么?”
煊儿回头看我一眼,却是唇边浮出一抹笑意,但笑不语。
我十分郁闷地继续削土豆。
我放下刀后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土豆皮让我削得很是干净,土豆也被我削得差不多了。煊儿对着瘦了大半圈的土豆默了半晌,义不容辞地将我丢出了厨房。
厨房的门在我鼻子前半寸关上,我摸了摸自个鼻子,着实委屈。奈何厨艺这东西它偏偏同我过不去,我长叹一声,理了理袖子准备翩然而去,回头却看到一对儿小仙娥怔怔将我望着。
我本着云霓宫主福泽众生慈祥端庄的原则和善地冲她们笑了笑,自认为这个笑容春风化雨亲切可人,巧妙地将我此时的尴尬化解于无形。却不料那两个小仙娥,哦,还有一个便是方才进来的小仙娥,依旧是惶恐万分地行了个礼,目光悄悄瞥了一眼紧闭的厨房门,交换了个眼神,那眼神意味深长,噼里啪啦地冒着八卦的小火花。
我奇怪得很,见她们在此也无事,便令她们拔草去了,自己则继续候在门口。
煊儿从小厨出来时我忙满脸堆笑的颠颠过去端菜,却迎面遇到拔草回来的那对小仙娥,彼时她们却淡定了许多,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恭身行了个大礼。
“参见宫主,参见上神。”
我反应一会儿,才晓得这个上神指的是洛煊。我先前便说令云霓一境待煊儿同我相同礼遇。却不想还没对着一群小仙娥说过,她们便如此上道。我欣慰得很,喜滋滋的令她们歇息去了。
洛煊看着面前一对儿小仙娥,却是有一瞬的茫然。
吃饭时她踌躇道:“先前瑾瑜在云霓一境,身份同那些小仙娥是无多少分别的,也从未有仙娥对他行过什么礼。你此番,会不会有些过了?”
我嘿嘿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她们上道,自己看出的也说不定。”又道:“你于我,同瑾瑜于轩辕烨自是不同。你毋须管这许多,你只要晓得,你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如此,我便不允许旁人欺你,更不允许别人随意轻看你。你这般好,也值得我的所有。这云霓一境连同我自己,都在你手里,你想如何便如何,任你差遣。”
洛煊放下筷子定定看我,像是第一天才认识我一般。半晌,目光下垂,淡笑道:“这般油嘴滑舌,花言巧语,若是个男子,定要扰了多少姑娘的芳心了。”
我有些黯然。男子么?非要我是男子才行么?
我颇为郁结,食不知味。
草草吃了几筷子,抬头时日头已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该干正事了。
我先握着金丹同煊儿去了长清山。
我本不想这么快回去,但师父的事我又不允许自己怠慢。是以我还是做足了思想工作,再次踏入了这个我生活了一万年的地方。
弟子尸体皆已由云霓宫的人葬在了后坡,我翻出了长清宫弟子的登记记录,寻得了五百弟子身出何门,再令侍卫们去各家族一一通知,想来应是份不易的工作。
长清山昨日被侍卫们清理一番,现下景致大抵已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我却看的怅然。平日里在我少与外门弟子接触,但长清山向来也热闹得很,每每我一出来,便有些活泼点的弟子同我搭话。他们不似我的五个师兄一般总是嫉恨于我,倒是见我生的可爱,常备些花糕一类的东西给我。
现在那些人,都永远地留在了长清山。
我只觉心头压抑得很,握着煊儿的手力道不由得加了一分,狠狠抿着唇,咬紧了牙关,身子却因浪潮般层层沓来的心痛微微颤抖。
煊儿轻轻回握住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柔道:“清陌,莫怕,都过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逼回了眼中的泪,告诉自己,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