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泸沽湖草海
与拉丁美洲游记《最好金龟换酒》一样,也正如当今世界很多人的漂流生活,这本书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写完的。它始于印度果阿,跟随我们颠沛流离,在记事本、电脑、小旅馆、夜车和咖啡店中辗转漂泊,有过文思如泉涌的幸运时刻,也有过漫长而令人沮丧的停滞不前,最终在宁静的海滨城市青岛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这本书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平衡”二字,而此刻的我意识到最重要的平衡在于命运和自由意志之间—确知自己拥有的能力和机会,并行使自由意志使之得到最好的发挥。当我接受果阿和青岛是这本书的开始和终结之地时,我只是在确知命运的安排,但我同时也知道它需要我运用自身的意志力来将其完成—虽然,虽然过程的确是长了一点……
由于铭基新工作的关系,我们gapyear旅行归来后的这一年多都居住在青岛,可是仍然间中抽出时间进行短途旅行,甚至曾经重返曼谷和清迈。眼前的景物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重叠,旅途中的往事历历在目,心中有种甜蜜的怅然,然而也只是有思无恋。梁园虽好,我终究只是过客。
短途旅行也自有短途旅行的好处,我意外地重新发现了那种久违的初抵异域的感受:天地间仿佛有一张大幕唰地拉开,所有的感官猛然被激活—香蕉煎饼的味道,街头传来的鼓声,当地人和说英语的游客混杂相处,强烈的日光灼烤着苍白脆弱的皮肤,鲜榨的橙汁甜蜜宛如爱情,微风不断地搅拌着烤肉的香气—从那一刻开始你才真切地感到自己身在别处,这种感受早已遗失在了长途旅行的颠沛风尘之中。
结束了gapyear,又重新找到了工作,这意味着我们如今的旅行比从前宽裕得多,再也不用看着预算紧巴巴地度日,关于住宿的选择也终于可以延伸到青年旅社和民宿之外。面对着精致的食物和品位高雅的酒店,有时心中竟会生出奇妙的罪恶感。同时我也真切地体会到物质水平的改善会直接导致旅行时所见所感的差别:曾经造访的城市显得既熟悉又陌生,从前吸引我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被忽略,新的细节却源源不断地进入了视野……很难比较和判断哪种旅行更好,只能说它们是不同的,并且都不完整。
我和铭基都属于那种很容易适应新环境,也不愿一味沉溺在旧时光中的人。
不过如果一定要说gapyear期间最令我留恋的一样东西,那恐怕就是长途旅行所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时间感了。在那16个月中,时间不是线性、单向、一去不回头的,它更像是一个哲学概念,铺天盖地,周而复始。你如同一个身处农业社会的古人,有大把的不断循环的时间可以尽情挥霍,而不用像在现代工业社会中那样争分夺秒地挣钱,感叹光阴似箭。那时的我只活在当下片刻,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是在不断地经历,心中却不存任何期待。有趣的是,彼时“身在此山中”的我并没有特别留意那种感觉,而是在结束了不断迁徙的日子之后,它才变成了一种幸福感的象征,令人回味无穷。
而这也正是我在旅行中获得的珍贵提示:时刻活在当下,珍重眼前时光。因为这才是最为真实的生命。因为昨天只是记忆,而明天只是幻想。诗人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但若是总把幸福寄托在明天,也就等于亲手剥夺了今天的快乐。
以前在银行上班时,老板成天在办公室里攥着拳头大吼大叫:“getthatdeal,andi'llbeahyn!(拿下那一单,我就快乐了!)”可是铁打的老板流水的项目,拿下了一单又来一单,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始终都没有变成一个hyn。
我自己当年在英国找工作时,一开始的心态是“只要能找到就很好了”,渐渐变成“如果能进这家投资银行我就会超级满足”,而当我真的进去之后,却又有了新的欲望和期待—“如果这个周末不用加班就太好了”,“今年做得这么辛苦,年终奖金至少要达到多少我才会开心”,“早该升职加薪了吧喂!”……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总将幸福快乐定格在将来时态—如果我买了一幢大房子就会快乐,如果我追到我的“女神”就会快乐,如果我升职位就会快乐……然而人的欲望永无止尽,世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快乐。如果我们总是抱着对未来的期待去生活,也便错失了每一个当下片刻的快乐。
旅行结束之后,我既没有回英国也没有回投行,而是决定暂时全职写作,至少写完这两本游记和接下来的一本小说。出发前和旅途中我都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个可能性,却仍然没料到自己真的有勇气选择这条道路。在gapyear的念头刚刚萌发之际,我曾写过一篇激情澎湃的博文,大谈“认识世界”
与“寻找自我”,有位读者毫不客气地留言说:“别找了,我试过gapyear,没用的。”butthereyougo(可是就是这样),它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旅行或许只是验证而并没有真的改变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然而它的确使我变成了一个新人。我终于不再试图让所有的人都满意,也不再为了他人的梦想而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我终于决定尝试去过对自己来说最好的生活,而不是对别人来说最好的生活。
这条路不知道能走多久,但至少现在每一个当下的我都比从前快乐得多。更重要的是,这快乐得来不易,它经过了旅途中不断的拷问和扬弃,是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所说的“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空泛无知的信仰—这大概才是更为真实的快乐。
有时我很难相信自己去过的那些地方真的存在。我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它们真的存在,只是每每想起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危地马拉的小山村,委内瑞拉的天使瀑布,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印度鹿野苑的日本寺庙,缅甸的因莱湖……它们仿如电影中的画面一般既真实又虚幻,几乎像是只因我的经过而存在,而在那里遇见的人们也和我离开他们时一样,没有变化地明日复明日,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世上的一切都逃不过时间,即便只是短短一两年。旅途中每当与喜欢的人或地方告别时,我的心中都有种纠结感,一面渴望着未来某日能够重聚,一面又深感日月如梭而人性脆弱,一旦走了就恐怕不会再有勇气回来。在危地马拉的山村学校学西班牙语的那两个星期是毕生难忘的经历,生活清简而内心充实,离别时不但舍不得那些可爱的村民、老师和同学,甚至和学校的三只狗狗a、cabi和buster都难舍难分。谁知旅行结束后收到学校负责人julia发来的邮件,说新图书馆终于建好了,可是a和cabi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回想着a因为害怕打雷而一个劲儿地往我们怀里钻的情景,回想着cabi发嗲时四脚朝天要求抚摸的傻样儿,努力压抑着鼻腔的酸楚和心中的起伏。虽然早知道聚散无常,但偏偏情之所钟,唯在吾辈。
在玻利维亚遇见的马克和莫莉结束了一年的旅行后回到美国丹佛继续当老师;印度遇见的日本男生登志公君已经环游世界足足两年多,看样子乐不思蜀,不知何处是归程;我的好友阿比在那场盛大的印度婚礼之后带着妻子高里回到伦敦生活,他换了工作部门,但仍隔三岔五地在whats上告诉我最新最劲爆的前同事八卦消息;拉萨的新朋友梁子师兄目前也在英国学习动物保护,之后很可能还是回西藏继续这份他热爱的事业;清迈的chael由于租约原因不得不关掉小鸟旅馆,又与朋友合伙开了两家新的青年旅舍,如今的住客比从前斯文安静得多,小鸟旅馆群魔乱舞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缅甸遇见的女大学生khaing则始终没有给我们发来邮件,不知她现在是否学会了上网,也不知她大学毕业以后究竟找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而至于整趟旅行中与我们最有缘分的韩国女生佳映(在拉丁美洲曾一路重逢七次之多),这场缘分也一直延续了下去—回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在北京和首尔两次相聚。她剪了新发型,找了新工作,换了新男友,拿着我的上一本书翻到有她照片的那一页笑得只见牙不见眼。品尝着美味的北京烤鸭、韩国烤肉、海鲜饼、涮羊肉和寿喜锅,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拉丁美洲的各种“黑暗料理”。在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日子里,三个吃货讨论最多的就是回国后要怎样大快朵颐,怎样把我们朝思暮想的美食一一补齐。
“你不会相信的,”在秘鲁的一间小餐馆里,我对佳映说,“我和铭基甚至列了一个清单,上面是我们回国以后想要马上去吃的东西……”
她张大嘴愣在那里,半晌才狂笑起来,“你也不会相信的……我也是!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清单!”
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曾经写道:“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的那个世界去。”这句话被后人引用得太多,但每次看到仍然心有戚戚。一个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我便是这样在两个世界里来回穿梭—旅行时我无法摆脱使我成为今日之“我”的那个世界,归来之后却又背负起了由旅途中所见过、爱过、痛过的一切所构成的世界。
看世界新闻时感受尤其明显,仿佛在那些遥远国度发生的大事小事都与自己有某种关联:查韦斯去世,阿根廷物价飞涨,印度强奸案频发,泰国局势动荡,金边清洁工人罢工……人如浮尘,游弋世间。我仍是茫茫天地间一粒微尘,可似乎真的离世界更近了。
在那些新闻里,我看见的不是新闻本身,而是曾经在路上遇见过的人们,以及彼此相遇相处的时刻所堆积起来的记忆。和我熟悉的同胞们一样,那些生活在远方的普通小人物也同样有着顽强的生存本领,无论生活多么沉重、艰辛、不公平,他们奋力向前,笑着流泪,珍视情感,保有尊严。从这许许多多人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整个人类的爱恨与困惑、等待和希望。他们就是历史,他们就是人性,他们就是阳光、苦难、生死与命运。
生命影响生命。旅途中往往匆匆一面,许多人的面容和语言都在时间的潮水中退却,可他们身上有种类似精神价值的东西却通过某种难以解释的感性力量抵达我的内心深处,而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和吸收。就像王小波曾经形容的似水流年—“就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着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我们也许会慢慢忘记这些曾经流过的东西,可是身上终究会留着它们的沉渣与痕迹。
而我又能给他们什么呢?旅途中耳闻目睹着无数只能用“命运”来解释的不幸,我常常感到深沉的愤怒和无力,简直想打电话去举报上帝。现在的我仍未找到上帝,却也渐渐在心中与他达成了某种形式的和解—既然我们是幸运的,那就不要辜负这份幸运。既然我背负起了他们的世界,那就得替他们好好活着,善待自己的天赋和机会,努力活出生命的种种可能性。
身上背着两个世界,路越走越远越沉重,但我乐于承受这生命中必须承受之重。
说来惭愧,在泰国学习内观禅修时受到很大的触动,当下决定以后也要坚持修习。可是人的惰性多么无可救药,眼看着一腔热情渐渐消散在风中……我至今仍未形成每天安排出一小段时间来静坐冥想的生活规律,除非是置身于令人难以忍受的情境—热、痒、臭、痛、拥挤、烦躁……每当此时,试着用内观的方法观察感受,简直就像一剂神药,效力强劲,药到病除。
虽然并没有坚持修习,可至少内观和旅行本身还教会了我另一样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坦然面对自我的能力。在英国时我也是个连坐十分钟地铁都忍不住要看书或玩手机的人,宁可关心于己无关的新闻,也不愿意和自己相处。然而在长途旅行中远离了熟悉的场所,又拥有大把时间可以消磨,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一路遇见的旅人也大多惯于独处,懂得享受静默和沉思的乐趣。我和铭基也开始有了更多静静对坐不发一言的时光,不需要时刻交流心情和感受,我们各自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却又在最深层的地方因着某种相似的孤独感而与对方相连。
尤其是那些乘坐长途巴士的旅途。漫长、单调、颠簸,连看书都不可能,人们远离了外在环境,深深陷入了某种彻底的孤绝之中。最初的百无聊赖过后,你开始建立起一种缓慢的内在节奏,也渐渐能听到内心幽微的声音。忽然之间,惊心动魄的自由感无来由地骤然闪现,就像手指触摸到裸露的电线。这种自由感有时来源于喷薄而出的自我意识,有时却反因自我的消融而发生,仿佛整个人都进入了传说中的“无我之境”。
回国之后,我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人们甚至比我印象中更为浮躁和焦灼。许多人完全离不开手机和网络,把时间全部花在了微博、微信和各种社交网站上。无数年轻人更是随时挂在线上,刷屏,聊天,分享照片,随时查看朋友们在做什么,自己的照片和状态下面多了几个“赞”,或者网上又出了什么新闻和段子,否则就会无所适从;大城市的地铁里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全是低垂的头,与时俱进的香港地铁还特地在自动扶梯的语音安全提示后加上了一句:“请紧握扶手,别只顾着看手机啊!”;随便进入一家餐厅或咖啡店,你总能看见女生们在没完没了地自拍,而男人们的话题则大多围绕着房子、车子、如何赚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