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阿里路上的羊群
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自己已置身西藏。阳光倾洒在眼皮上的热度异乎寻常,稀薄而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桑烟、藏香和酥油的味道。天很蓝,不是东南亚的那种柔弱无力的蓝,而是只属于西藏的鲜明坚定的蓝。
西藏是我们间隔年旅行的终点站。这本来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计划—“不如在西藏结束旅行呗?”“好哇!”—然而细细回想亚洲这一路的行程,忽然发现这更像是一场“溯源”之旅。印度的恒河、印度河、布拉马普特拉河,缅甸的萨尔温江和伊洛瓦底江,泰国、老挝、柬埔寨和越南的湄公河,中国的长江与黄河……通通都发源或流经西藏。由于对亚洲气候和水资源体系的深远影响,青藏高原养活了差不多一半的世界人口。而我们此刻正站在这看似荒芜却哺育了无数人类的世界屋脊之上,它是此行的终点,也是此行的源头。
无意之中我们也回到了自己故事的源头。2003年我和铭基在这里相遇,从此改变了自己和对方的人生。2008年为了履行“五年之约”而重回拉萨,在大昭寺的屋顶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于是决定打碎已经建立的生活开始这场环球之旅。如今我们第三次进藏重游故地,为这一年多的旅行画上句号,然后走下山去面对人生中新的未知。于我们而言,西藏似乎代表着神秘的事物与人生的拐点,冥冥之中,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回到西藏,感觉就像进入自己少年时住过的老房子—既熟悉又陌生,仿佛阅读一本早前没读完的小说的结局。拉萨已经大变样了,老城改造,街道翻新,青藏铁路带来了巨大的商机,原本匮乏的商品供应如今已与内地同步,日光城变成了不夜城,众多的娱乐场所和一幢幢丑陋的高楼使得它越来越像一座内地城市。对我来说这是个永恒的谜:到底是哪些家伙在负责“城市规划”这项工作?他们的脑袋里又究竟塞满了什么样的糨糊?我完全能够理解“现代化”的必要和必然,可是能不能做得更细致一些,更自然一些,风格更协调一些?
游客就像地球的重力一样无处不在。眼下正是西藏旅游旺季中的旺季,我和铭基也正是因为雪顿节而特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到拉萨。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拉萨:旅馆全部爆满,满街都是武装警察和110治安亭,打车需要拼车更需要人品,青年旅社里寻伴拼车的纸条在留言板上贴了一层又一层。我很想知道如今第一次来拉萨的游客如何看待这座城市—能够立刻感受到独特的藏地风情?还是觉得不过是来到了一个空气稀薄但依然熟悉而舒适的旅游城市?今日的拉萨已经成为一个佛教、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大熔炉,城里的藏族年轻人跟内地的孩子们一样喜欢追星和赶时髦,熟悉最新最热的电影和选秀节目,牛仔裤紧得像摇滚明星。我能从拉萨的转变中看到跨国公司的“地球村”之梦正在成真,若干年后从南极至北极的所有人类大概都会穿戴着t恤、牛仔裤和棒球帽,喝可口可乐,吃麦当劳,用苹果手机。
传说中的拉萨是一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隐秘世界,来自于近乎神话般的过去,而现实的拉萨却是一片兴旺喧嚣的土地,让人更容易憧憬未来而不是怀念过去。和中国其他城市的人们一样,当地人发现自己也正身处中国历史上一个高速发展的时刻,想要跟上它,就必须先试着接受它。
在这样的旅游旺季,一向最热闹的大昭寺广场如今却清净得令人起疑,大概是因为人们再也无法自由地进出大昭寺广场和以它为中心的八廓街了。通向这一街区的每一个路口全都设立了安检站,若想进入必须经过严格的安检和出示身份证,无论是游客还是日复一日来此朝拜或做生意的当地人。
“很多藏族朋友都说不想去八廓街转经了,”在拉萨开咖啡店的香港朋友阿刚告诉我们,“安检太严让他们感觉有点儿受侮辱……”
通往大昭寺广场的安检门前,我默然地看着安检人员翻来倒去地扒拉着前面那位白发藏族老奶奶的背包,又从包里掏出装着酥油的热水瓶仔细查看—很显然她只不过是想去寺庙点酥油灯而已。老实说,安检人员的言行并不粗暴,我也明白这都是“维稳”的需要,但这一切仍
甘丹寺的猫咪
然令我有些不适,因为见证过这里曾经更为自然的欢颜与热闹。
当然,也有很多游客在满城武警和治安亭的保护中找到了安全感。不止一位内地游客告诉我唯有这样他们才能更为放心地在西藏旅行。有位姑娘说她在八廓街一带闲逛时往往走着走着便误入某条僻静的小街窄巷,来往的都是本地藏人,没有其他游客的踪影。每当这时她便提心吊胆,生怕会遭遇不测,幸好走不了多远便总能遇到治安亭或巡逻的武警。我呆呆地看着她,感觉匪夷所思—在我看来,八廓街一带的古老街巷是少数仍然保存着拉萨本来面目的地方之一,在那里能看到藏族百姓传统而温馨的生活方式,也总能令我感到内心的平静和满足。
或许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大家看待藏族人时抱持着不一样的心态吧。在有些内地游客眼里,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我和铭基由于三次进藏都受到藏族朋友的热情照拂,结下了美好的友谊,故而早已去除了戒心,也不复有“你们”、“我们”的界限。我觉得藏族人真诚、忠厚、豪爽、气度高贵、易于满足,他们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的笑容,宽广的歌喉里满是大地、远山和阳光。老喇嘛会热心地带我们去看平日不对外开放的殿堂,素昧平生的天葬师会邀请我们一道席地而坐饮酒聊天,曾在阿刚店里打工的藏族女孩央宗在分别后的日子里始终对我们念念不忘……在这片土地上,一个微笑便可换来一场友谊,我无法不对如此淳朴友善的人们珍而重之。
藏族同胞在消费上的大方豪爽也往往出乎意料。在阿刚的“风转咖啡馆”里,常能见到点一杯最便宜的饮料便一坐一下午的内地游客,而当地藏人每次来消费却都出手大方,点完一杯又一杯。他们也并非真的人人阔绰,只是不喜欢那种“占人家便宜”的感觉,而且习惯于“今朝有酒今朝醉”地享受生活。而从藏族人通身的金银宝石也能看出他们惯于坦然展示自己的财富,为了喜欢的东西也往往不惜一掷千金—阿刚的好友卓噶姐在五六年前便已会花几千块钱买一顶中意的帽子,令我们大为咋舌。
说起卓噶姐,这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耐心地等待着阿刚帮她的手机下载微信,整个人还是那么气度雍容。看见我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告诉我说前一天和她的活佛老师一起见了个人—“听说是个明星,她想做**事,请我帮个忙……”
“谁呀谁呀?”我心中八卦的小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女的,个子高,听说有名得很,”卓噶姐努力地回忆着名字,“王……王菲?”
我和同行的朋友面面相觑。“卓嘎姐,”我吃力地咽着口水,“王菲……我真的很喜欢她的歌……”
卓噶姐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我不知道她是谁……下次她找我,我带你一起去嘛……”
当然,无可否认,在商业化大潮的冲击之下,有些藏人越来越不像藏人,做起生意来也开始不那么规矩了。第一次来西藏时认识的好友平客如今在拉萨的仙足岛开了间客栈,我们一帮人有天晚上一起打车出去吃饭,藏族司机却耍无赖地提出要多加5块钱,不然就不拉,态度颇为强硬。平客有点儿生气,但那段时间打车实在不易,大家也只得屈服。
没想到的是,上车后平客和另一位朋友聊起拉萨的供暖工程和煤炭价格之类只有当地人才会了解的话题,司机听着听着就坐不住了,“你们不是游客啊?”
“不是,”平客笑笑,“在拉萨住了好几年了。”
“哎呀!”司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歉疚,“刚才不好意思啊!那5块钱我不要了。”
听到他这么说,平客反倒也推让起来:“那怎么行?说好了15块就15块嘛。”
一直到下车,他们俩还在相互客气地把几张钞票推来推去—“给你15块。”
“不要,给我10块就行了。”
“不行……”—简直像是君子国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这位藏族司机并非一个特例,他代表了我在今日西藏看到的一个群体。当经济增长作为一种世俗宗教蔓延到了西藏,它似乎并没有给当地人带来救赎,反而使得人们的心态发生变化,开始一点点放弃曾经持有的道德戒律。可是与此同时,他们的心中似乎仍然保存着某种类似原则或底线的东西,并没有完全被吞噬得只剩一个个影子。假以时日,或许这条底线也终将被商品社会金钱至上的潮流击溃,但我依然妄想着这片与天堂最近的土地能多留住几个清醒的灵魂。
与其说大昭寺是通往过去的桥梁,不如说是在提醒我们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还是不少,可是其中多了很多衣着时髦的内地年轻人,有些人每天都在这里磕成百上千个长头,动作之娴熟和左顾右盼的样子更像是把它当成了彰显个性的行为艺术。被游客们戏称为“艳遇墙”的那面燃灯墙却终于恢复到九年前的清净,曾经靠墙而坐聊天发呆装酷晒太阳等艳遇的各路人马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警察不让他们在这里坐了。”
继2003年、2008年后,2012年我们再次在大昭寺屋顶自拍合影
位于阿里的拉昂错湖,人称“鬼湖”
阿刚耸耸肩,语气中却并无遗憾。
大昭寺的殿堂自然庄严神圣,然而对于我和铭基来说,它的屋顶才是真正具有魔力的地方。在一起过了九年波澜不惊的生活,常常忘了我们的故事竟有一个那么奇妙而浪漫的开端。九年前素昧平生的我们在三楼平台的塑胶椅子上自拍了一张合影,从此开始了两个人孤军奋战的探险。不久后我们由于不可置信的好运气在英国重聚,每个周末舟车劳顿异地往来。不久后我们在婚姻注册处宣誓,手指上套着买小了的戒指,又双双搬到伦敦。我们联手对付过漏风的房子、一个月坏十次的热水器和满屋子乱窜的老鼠,也一同享受了物质丰盛的中产阶级生活。我们平生头一次开始浪迹天涯,我们还一起回到了拉萨。
可是这一次,大昭寺的魔力消失了。屋顶的两层平台都已被游客占领,塑胶椅子大概要排队才能坐上一坐。看到如此阵势,我明白曾经的精神奇遇是再也无法重现了。最后我和铭基在屋顶上随便找了个地方自拍了一张九年后的合影作为此行的纪念,临走前两个人相视一笑,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感伤。世事正如白云苍狗,唯有变化才是永恒。
尽管拉萨有诸多令人吃惊的变化,我却仍在到达后的几天里渐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当我走在八廓街或布达拉宫外围那股宛如旋涡的转经人潮之中,当我看着寺庙里煨桑的青烟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当我邂逅衣衫褴褛磕着长头千里万里而来的朝圣者,当我双膝跪地仰望莲花巨座上正低眉沉思的佛像……总能感到一股神秘的眷恋之情在血液中流动,就像勾起了某种乡愁。我意识到西藏最深刻的本质并没有变化—在这片土地上,信仰仍如呼吸一般重要和自然。只要这样的信仰还存在一天,西藏的魅力就不会有半分损减。
信仰就是我的乡愁,恐怕也是吸引着许多人来到西藏的原因。它并非专指藏传佛教—说到底,我们何尝真的理解龙树中观的思想,又懂得分辨五大支派与藏密诸神?我们不过是敬仰它所代表的历史、智慧与神秘,羡慕有信仰的人能够根据它所提供的价值取向来坚守和约束自我。我不信仰宗教,虽然这并不代表我没有信仰,但有时也的确会感到某种空虚和孤独—由于缺少历史、传统、仪典、同道以及对于“神圣者”的敬畏,这样的信仰终究与真正的宗教信仰不一样,它太容易流于空幻,或是变成自我沉醉,使得我们只关心自己而不是他人的感受。
我曾见过许多一向对宗教并无兴趣却仍然被西藏所打动的人。有人嘲笑他们矫情,我却觉得这是因为人们一到这荒莽高原便能感受到那股极具威胁性的自然威力,也就自然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由于恐惧而衍生出的崇拜之情。宗教的本质是一种凭直觉感受到“无限者”、“神圣者”而产生的绝对的依存感,很少有地方能像西藏这样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有限,从而唤起了人们对于那些无限和永恒之物的情感。西藏那亘古不变的苍穹、雪山、湖泊和信仰往往令人在某个时刻隐隐窥见“永恒”的轮廓,也感知到神性存在全然不同于单纯的动物性存在,这一瞬间的精神冲决和“西藏”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便成为了一生中至为珍贵的记忆。
在这片雪域高原上,各种庆典和仪式维系着人与神之间的庄严对话,雪顿节则是其中最能释放信仰虔诚的圣典。而此刻我就站在拉萨哲蚌寺后山上某个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立足之地,一边努力稳住身体,一边眺望前方朝东的山坡—一个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钢架支在山坡上,雪顿节最引人瞩目的晒佛仪式即将在那里进行。我兴奋地等待着,犹自喘个不停—凌晨三点就起床登山,可是由于莫名其妙的“管制”,之前在某个山路口被堵了足足两个多小时,人山人海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少老人和妇女当场昏倒,只得被人群从头顶上“接力”抬出去救治。在好几个瞬间,我也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山谷中已经聚集了数万人,那些最好的位置更是挤得密不通风。山上散落着一些帐篷,看来许多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整个晚上。和人生中几乎所有的事情一样,最多的时间永远是花在等待上。大家等待的并不是一个约定的时间,或是什么领导的发言,而是阳光—第一缕投射到晒佛台上的阳光。
当东方的天空呈现一片金色,将我们疲倦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揭露得一清二楚时,一阵庄严而深沉的法螺声从山谷间传来,继而法号长鸣,呜呜作响。一长队红衣喇嘛合力挑着一个由白色帷幔包裹的游龙般的唐卡长卷从人群中走过,一路伴随着人们狂热的欢呼和不断抛出的白色哈达。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喇嘛们将长卷抬上山坡后我便无法清楚地追踪他们的动作,只见那晒佛的钢架上似乎已经展开了唐卡长卷,只是其上仍然覆盖着一层黄色的绸布。
低沉宛若狮吼的法号声再次响起,聚集在山谷中的人们欢声雷动。几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拴住那层黄色绸布徐徐向上拉开,由彩色丝绸织就的巨幅释迦牟尼像缓缓自下而上展露真颜。当佛陀的面部终于完整显现出来的时候,人群先是短暂的静默,继而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和欢乐的呐喊。而太阳刚好在此刻升上山顶,将整幅佛像映照得光辉灿烂。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时刻,晨光下的释迦牟尼一脸祥和,法乐与诵经声在山间回响,桑烟和藏香的气味在微风中荡漾,白色哈达漫天飞舞,数万信众无不合十顶礼,气氛如痴如狂。
许多游客都和我一样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无论是否信仰藏传佛教,沐浴在这佛光之中的人们都会感到深刻的震撼和感动。站在我前面的阿姨轻轻擦拭着眼角,而我的眼睛也已经湿润了。是的,没有禁忌,没有故弄玄虚,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宗教之美—仅仅为了这个时刻也值得成为佛教徒。望着那幅铺展在群山之间、美得不可思议的巨大佛像,我想虽然佛陀说万物皆为幻象,可是幻象之中还有美。而当美出现的时候,它太真实了。
成千上万条哈达仍在空中飞舞。藏人相信若能将哈达抛至佛像之上便会带来好运,因此我们也挤在人山人海中涌向晒佛台。终于接近那巨幅唐卡的底部,我和铭基奋力将手中的哈达抛向佛像,而它们也终于不负所望地落在佛陀的手边。
身旁的红衣喇嘛示意我俯身低头,然后拉起唐卡的底边,将它从我的头上摩挲而过。我感受着唐卡那厚重的质感和蕴藏其中的古老而神秘的魔力,它仿佛要将这魔力传递给任何被它触碰过的东西。那一瞬间我无法免俗地许下愿望,愿神赐予我健康和智慧,也为汉藏之间的和平祈祷。
下山途中仍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不知是因为缺乏睡眠,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终于看到了九年来心心念念的雪顿节晒佛。就像西藏本身一样,我意识到雪顿节也不只是一个节日,而是一种一期一会的“经验”—它将永远与我同在。
阿刚熟悉拉萨的每个角落,他的肚子里有无数和这座城市有关的传说和故事,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个萨迦巴姆(魔女)的传说:有“西藏敦煌”之称的萨迦寺用铁链拴着上百个魔女的塑像,若是铁链断裂或是塑像不见了,那就说明这个魔女已经出逃。
“你们知道这种时候萨迦寺的僧人会怎么做吗?”阿刚神秘兮兮地问。
我们摇头。
“他们会通知当地公安局。”
“公安局!“
“没错。他们会通知公安局,说魔女出逃了。在擒获之前,请市民夜晚不要外出,不要在外面与可疑的女人搭话,不要捡街上扔的东西……”
初听觉得荒唐,其实想想也并不奇怪。在神灵、凡人、妖魔共处一世的西藏,人们对魔怪的存在是坚信不移的。
我喜欢这个故事,除了其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意味,还因为它暗合了我对西藏的一个印象:这里的确就是一个充斥着“妖魔鬼怪”的地方—当然是抽象意义上的。世界屋脊上聚集着一批不同寻常的人,过着与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的生活。
用庄子的话来说,他们是“畸人”—畸于人而侔于天,看似乖异人伦,实则发乎自然。
阿刚本身就是一般人眼里的怪咖。他旅行成痴,大学毕业后在路上走了足足七年,是最早一批在网上连载游记的香港人。铭基就曾是他个人网站的忠实读者,刚认识我时就兴致勃勃地向我提起此人,西藏、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旅行经历尤其令他着迷。
在泰国旅行时,阿刚与一位热爱单车的泰国男生阿平成为好友。有一天他异想天开地随口说:“不如我们一起去西藏开咖啡馆吧?”
“好啊,”阿平说,“西藏在哪里?”
两个人立即骑着单车出发,用了半年时间从泰国骑到拉萨。他们说干就干,居然真的很快找到合意的地方,克服重重困难开起咖啡馆来,而且租约一签就是十一年。我们2008年重回西藏时特地慕名前去拜访已经开业一年多的“风转咖啡馆”,结果与阿刚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最后甚至发展到每天都忍不住要去店里坐坐的程度,往往聊到深更半夜才说再见。
老实说,风转咖啡馆装修实在“粗放”,地方不大,风格既不文艺也不酷,可是偏偏很受欢迎,甚至连《孤独星球》(lonelyp)都推荐了它。我猜这得归功于阿刚的个人魅力—聪明理智却又热情疯癫,骄傲而不失人情味,无厘头又超有原则。只要你不至于令他反感,他可以就任何话题和你聊到地老天荒,而且除了广东话、普通话和英语之外,还会讲泰语、越南语、藏语和相当程度的日语,语言天分超强。
阿刚一看就是个怪人。他总是穿着藏族人的袍子,戴一顶藏式金花帽,脚下则是一双即便是冬天也不愿脱下来的洞洞鞋。此人精力之充沛胜过常人十倍,就像一节永远不会耗尽的电池,每天都有新花样,连咖啡店都变成了他的个人秀场—不是拿着啤酒瓶载歌载舞地献唱张国荣的nica(《莫妮卡》),就是拉着店员一起跳“郑多燕减肥操”,或者在迈入新年的那一刻带领大家同唱粤语歌曲《财神到》,甚至用一手出神入化的魔术把来店消费的藏族女孩子吓哭……
他会在卓噶姐的耳边插上恶趣味的塑料花,会把朋友受到惊吓的反应拍下来做成搞笑视频,还会以“哎呀老伯你长得很好看啊”为由从街上拉来藏族老伯“强行”与之合照……和阿刚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也时常陪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深更半夜徒步走很远的路去吃夜宵,或是在路边一块据说能治百病的石头上疯狂摩擦自己的身体……
可是,阿刚看似鬼马疯癫,内心却也有着自己的一份严肃和认真。
浪迹天涯的游子会选择在某个地方长久地停留,此地对他来说显然意义非凡。他真心地热爱西藏,当本地的藏人在有意无意地学习和接受着汉人的习俗时,阿刚却在用心体会着他们生活的全部。他广交朋友,用藏语和当地人沟通,努力学习西藏文化,空闲时还去拜访当地学者以汲取更多知识。这一次他特地充当导游带我们进行“大昭寺周边一日游”,每一幢房屋的来历都讲得头头是道,我们这才意识到自己每天路过的平凡建筑其实蕴藏着那么多的历史典故和传说,简直感觉此前白来了拉萨两趟。阿刚还带我们去参观绘制唐卡和打造金银铜器的作坊,一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热情地与他握手寒暄,染坊里的藏族大妈被他的小魔术逗得咯咯直笑。
近些年来,像阿刚这样待在西藏的内地人越来越多,人们常用“藏漂”、“拉漂”来称呼他们。他们大多看起来和阿刚一样年轻、自由、潇洒、特立独行,时时标榜着自己对于西藏的热爱,可是这种“热爱”往往有着很大的局限性—有些人在拉萨住了好些年,每天去大昭寺磕几百个长头,号称自己拜了这个活佛那个上师,谈起藏传佛教来一副专家口吻,然而藏语水平却仍然挣扎在贫困线上,词汇量只够糊弄糊弄游客,平日里也没几个藏族朋友,来往最多的还是和自己一样的“藏漂”和游客,至于“深入了解西藏文化”什么的就更不用提了……
在我看来这不像是真正的热爱。这些人看似生活在别处,实际上仍然深深沉浸在自己固有的小世界里,不准备理解其他的逻辑。这恐怕不仅是懒惰,更是一种隐藏至深的傲慢吧。有了他们做对比,阿刚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他永远在学习,一直在成长,不断地进行自我更新,永远像小孩儿一样对生命充满敬畏。他才是真正的特立独行。
因着这一群在拉萨的好友,我于西藏既是游子,也是归人。曾经在风转咖啡馆打工的央宗已经大学毕业,如今在藏医院工作,还交了男朋友;在拉萨开客栈的好友平客正在开拓定制佛珠的新领域,将自己的兴趣和好品位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最让我感慨的是以前在英国认识的律师朋友菲菲,由于命运不可思议的操纵,在经历了家庭的剧变之后,终于在西藏找到了温暖的归宿。如今的她在拉萨安身立命,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和一位深爱她的藏族夫君……
更高兴的是认识了几位新朋友。在来西藏之前,我与一位名叫晓艳的博客读者有过一些邮件往来。晓艳大学毕业后在wildlifenservationsociety(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的拉萨办公室工作,有时也需下乡去藏北的羌塘自然保护区考察。我和铭基都对她的工作很感兴趣,也问过他们是否需要短期的志愿者,虽然最后并没有合适的机会加入,大家还是约好在拉萨见面。
晓艳和她的两位同事一起出现。她是个白皙清秀的姑娘,气质十分淡雅,很难想象如此斯文的女生也要在条件极端恶劣的生命禁区考察和保护野生动物,而且每次一去就是一个月。我想起之前在邮件里问她生活条件是否艰苦,她只说“去羌塘下乡的时候条件会艰苦一些,但我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也心甘情愿承受”,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却在我心中留下层层涟漪。
她的两位同事中,藏族女同事比较腼腆寡言,另一位汉族男生梁子却相当开朗亲切,更巧的是一聊之下,发现他还是我母校人民大学商学院的“嫡系”师兄,顿时感觉更为亲近了。“难怪觉得你有点儿眼熟,说不定在校园里碰见过……”我话音未落他已哈哈大笑,“不太可能吧?那时候我可比现在胖多啦!”他用手比画了个胖子的身形。
眼前的梁子身材挺拔而健美,根本看不出曾经是个体重高达两百斤的胖子。他从手机里找出以前的照片给我们看,大家都啧啧称奇。
“毕业工作了以后更夸张,”梁子说,“工作太忙,应酬又多,根本没时间运动……”
改变发生在辞职以后。那是生活的一个巨型转弯,梁子终于再也无法忍受那样一份光鲜体面却将人整个儿掏空的工作,辞职时他并未想好以后到底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继续原来的生活。后来之所以来到西藏从事野生动物保护的工作,是兴趣使然,也是机缘巧合。而在做这份工作的过程中,他渐渐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就像砰地撞到了那条属于自己的矿脉似的。
青藏高原上的新生活离北京的距离不止四千公里,简直像是处于另一个星系,但它显然更为适合梁子。现在的他不但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快乐,就连外表都与从前判若两人—成功减掉了几十公斤的体重,他看上去比曾经的自己年轻精神得多。
“可是……做ngo……应该挣得比以前少吧?”我很煞风景地问。
梁子还没开口,一旁的晓艳已经笑出了声,“哈哈,应该是以前的零头吧……”
梁子但笑不语。从见面起我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他,他看起来是如此理性、正常、随和,可是普通人身上隐藏的疯狂更加令我着迷,就像乔治西默农笔下的某个人物—某一天随意走出家门,乘上一趟火车,去某个遥远的城市杀死一个人……梁子不杀别人,他杀死的是从前的自己。
每当在旅途中遇见令我感兴趣的人,总会想起毛姆在某本游记里所发的感慨—“人比书有趣,但有个缺点,你不能跳读”。匆忙之间,也许会错过最精彩的一页。我和师兄梁子的缘分终究还是浅了一点,拉萨匆匆一面之后,他去内地出差,我们则前往阿里,没有机会重聚,只能通过网络来保持联系。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除了好奇和钦佩,大概还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
没错,在旁人看来我和梁子大概有些相似:曾经都拥有一份薪酬丰厚的工作,却又不约而同地弃它而去,为自己的人生按下“重启”键。然而我知道我们是不同的。梁子最终找到了自己愿意全心投入的工作,并且勇于为此放弃优越的生活,而我却仍在通过一段漫长的旅行寻寻觅觅、犹犹豫豫。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想了个透彻也下定了决心,几天后却又会忽然被一阵莫名的恐慌所击中,再一次开始自我怀疑—在这样一个物价飞涨全民拜金的时代,你真的舍得离开那个离金钱最近的行业?你还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同行朋友的消费模式吗?十年后你会不会后悔?有没有一个更为“平衡”的选择?
“我不是咬牙切齿地离开以前的生活的,”梁子在后来的一次网络交流中对我说,“就是越来越觉得和之前的生活缘分尽了。所以之后也念着以前的好,但更享受新生活的快乐。”
他的话是穿透云翳的一束光。“缘分尽了”—这正是现在的我对于上一份工作的真切感受。它光鲜诱人,可以让我变得非常“成功”,但是旅途中的思考让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它令我厌倦的原因并不仅仅在于工作强度和压力。这份工作没有启发性,也无法给人以成就感,我从没感到自己发挥过任何天赋和创造力,或是为社会做出了什么实实在在的贡献。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资本的积聚添砖加瓦,并配合以无数的数字游戏,如此而已。
唯一的留恋与纠结只在于那份高薪。这一事实常令我感到羞愧,然而梁子使我明白怀念旧时光和享受新生活并不冲突,二者可以并行不悖。也许今后的我仍然会为大笔金钱而激动—正如梁子所说“谁嫌钱多啊”,可是谁知道呢?投身于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比如写作)很可能带给我更大的快乐。最重要的是我得试着去做,不试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如果不试着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如果连我自己都不去追求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事情,我终将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