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空载月明归(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4185 字 2021-04-06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并不认为是现代科技令这个世界越来越迷失,宗萨仁波切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真正使我们迷失的是我们的无明,贪欲,不安全感,想走捷径”。我想人们也并不一定真的热衷于这样的生活,只是屈服于群体压力,生怕自己落后于同辈和时代,生怕被抛到社会热点之外。久而久之,我们关心成功和娱乐远甚于关心自己的心灵,也越来越无法面对真实的自我—频繁的自拍和更新状态可不能算是“面对自我”,它们实质的目的仍是想要得到外界的认可。

重新置身于如此喧闹浮夸的环境,我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内观”的精神。我指的不是什么古老的灵性智慧,或是十日禅修中学到的具体技巧,而正是它字面的意思—往内去观,梳理思想,学习独处,与自己交谈。它更像是一种个人精神的确立,敢于独自面对世界,建立自己的内在准则,而不是以外境作为自我的参考点。

我相信现代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精神困境,就像一座座暂时休眠的火山。假装它们不存在,或是刻意转移注意力,结果都会导致更深的困惑与焦虑,总有一天会猛烈爆发。在学习内观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唯有学会观察和面对痛苦才有从痛苦中解脱的可能,而内心的困惑也同样需要冷静而持续的直视、追问和探索—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如何思考?我们的底线在哪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生活中的什么东西能令我们真正快乐?……

这一切绝非自恋或自我沉溺。按照佛教的说法,探索自我,最终是为了消融自我。“消融”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抽象,其实也不妨理解为减少自私和傲慢,学会理解和怜悯,也从而真正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从哲学的角度来说亦是如此: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才能保持静默。

对自我的探索同时也是对自我责任的探索。我留意到除了早就广泛存在的政治冷漠和只关心现实利益的人群之外,近些年还出现了越来越多“愤愤不平”的人们,他们把自己的愤怒和无力通通转嫁给时代、国家和社会环境,永远都在谴责他人,自身却从来没有半点行动。这两种人群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拒绝承担个体的责任,也不愿意和世界发生真实的关系。

最近看到一篇关于德国电影《索菲朔尔最后的日子》的影评,作者崔卫平在文中探讨究竟是什么使得铁桶般封闭而冰冷的体制产生一丝缝隙,结论就是人们内心的良知。她说对于纳粹这样一个高度极权的政权来说,除非有战争之类的外力作用,否则很难有力量使得它改变,指望它自我纠错是不可能的。而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除非有一场“内部革命”,即人们开始听从自己内部的声音,开始寻找自己的良知、道德心,同时克服在那种极端情景下造成的恐惧、虚无和冷漠,自己动手解除加在自己身上的符咒,才是解放的第一步。

这正是我所说的自我发现和个体责任。社会病了,每个人都从自己身上寻找病因并积极治疗,即使暂时看不到效果,也比一开始就说“问题太大”或“不可能治得好”而放弃努力无所作为要好得多。社会的进步从来都是一代一代人共同努力争取和奋斗的结果,我们永远都站在过去和未来相遇之处。

茫茫黑夜中漫游,若是只依靠外界的光亮,看到的便不是自己,而只是自己的影子。唯有点燃一盏心灯,看清内心世界,才能确知自己真正的方向所在。“谁如命运似的催着我向前走呢?”睿智的泰戈尔写道,“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后大跨步走着。”

在阿根廷旅行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记录在上一本拉丁美洲的游记中,因为它和整本书的风格完全不搭,更因为它听起来实在太像痴人说梦。

那时我们与两位朋友一起在阿根廷的巴里洛切湖区自驾游,可没想到几天前智利一座火山爆发,由于风向的关系,火山灰全都吹到阿根廷这边来了。湖区出了名的美景也因此打了折扣,一路上的风景都像隔了层灰白色的薄纱。大家也渐渐有点儿意兴阑珊,开始讨论第二天是不是开去湖区的另一端看看。

车子驶进一片森林的时候,两位朋友已经在后座睡着了。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却忽然发现左前方不远处的树木之间孤零零地站着一匹白马。起初我只是有点儿疑惑,因为一路行来连人影都没看见几个,更别说是马儿了。然而驶近了才蓦然惊觉,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白马”……

形似白马的生物的额头正中,竟赫然长着一只白色的长角!

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全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可是目光完全无法从它身上移开。这不可能,我对自己说,会不会是火山灰糊弄了你的眼睛?可我又从心底里知道此事千真万确—火山灰的确令景物变得有点儿朦胧,但这朦胧仍是有限的,否则我们怎能驾车?我的确近距离地亲眼看见了它,看见了它那奇异的螺旋角。我甚至与它对视了两秒,它的眼神宛如小鹿一般安静而清澈。

车子驶过奇迹发生之地,卷起一阵白色的粉尘,我发觉自己全身犹在轻微地抖个不停,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

“你刚才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我惊恐地问正在开车的铭基,生怕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嗯。”他的脸上也有种好像见到鬼的神情。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啊……”他怔怔地说,“长了角的……马?”

整件事中没有一丝想象。游记并非虚构作品,我一向诚实而严格地按照事件实际发生的样子去呈现它们,而并非如它们应该发生的样子,或是我希望它们发生的样子。可是我又没法到处向人诉说自己的奇遇,因为不会有人真的相信我的话。还记得当天后座的朋友醒来后我便赶紧告诉他此事,“真的?”他扬起眉毛,语气中满是怀疑,而且很快就岔开话题—我能看出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不可感者超越经验,不可思者超越理智。超越经验和理智者,人不可能说得很多。从此我把这件事埋进心底,不再轻易向他人提起,免得自讨没趣。作为一个理科生,我并不轻信那些“不可思议的未解之谜”,也一向对装神弄鬼的东西嗤之以鼻,可如今我总算有点理解了那些执着于ufo或尼斯水怪的人,他们恐怕也同样见到了某些极其不同寻常的东西。

而一向对“独角兽”毫无了解也从无兴趣的我居然也开始在网上搜索它的信息,得到的总结无非是:独角兽被认为是神话传说中的动物,具体的形态众说纷纭,也从来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它的确存在。然而维基百科的题图照片简直让我屏住了呼吸—那幅意大利壁画上的独角兽,除了头上的角略细之外,分明就是我在阿根廷湖区亲眼所见的生物!

我是否是个疯子,抑或现实世界真的奇幻诡谲难以理解?随着时间的流逝,连我自己都渐渐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我真的眼花了,也许那只是我在车上睡着了做的一个梦,也许是某种我们尚未了解的基因变异,也许是有人恶作剧地在森林里放了一个逼真的雕塑……可是我明明……可是……

幸好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幸好还有铭基这个一向诚实理性的理工男。“你也看到了对不对?”每当我又一次开始抓狂和质疑,都会忍不住再问一次铭基。虽然他也和我一样,从“是啊”渐渐变成了“好像是啊”,但这仍然带给我莫大的安慰。

在看到“独角兽”的那一刻,在旅途中许多难以言喻的瞬间,我们两人仿佛站在同一座荒岛上。我们共同分享了欢乐、痛苦、秘密和奇迹,也得以窥见对方内在的敏感与细腻。我觉得自己理解他,而他也在某些相当特殊的时刻理解了我,这种感觉真是既虚幻又真实。

为什么最终还是决定写下这件奇事?因为我的想法改变了。现在的我决定选择相信自己见到的东西。南美森林中纯洁而奇异的独角兽,仿佛具有某种哲学上的寓意,更预示着亚洲之行中将令我的灵魂受到最深震颤的东西—世间仍有未知之物,人心仍有敬畏,生活并不单由逻辑和公式主宰。

我选择相信独角兽的存在,是因为我不愿意活在一个没有独角兽的世界里。

那将是一个没有神秘的世界,没有信仰的世界,斩钉截铁却冰冷乏味的世界。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中常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很多都是无法用逻辑和公式来解释的。一朵花的香气是神秘而真实的,婴儿在母亲怀里感到的安详是神秘而真实的,壮阔的自然所唤起的浩瀚情怀是神秘而真实的,宗教信徒内心的虔诚是神秘而真实的,一系列巧合所引发的命运之感是神秘而真实的,爱是神秘而真实的。

如果这段话在你心中引起了某种共鸣,它同样也是神秘而真实的。

神秘的不仅是世界,更是我们对世界的感受。神秘诞生于人类对宇宙和人生的终极追问之中,只要人仍能感到迷茫和惊讶,它就一直存在。每当人用诗意的眼光观看世界,心中的独角兽就蠢蠢欲动。它纯净的眼眸倒映出朝圣者的灵魂,它额上的那只长角,指向的是爱、美、智慧、无限和永恒。

愿你的心中也住着一只独角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