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2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4339 字 2021-04-06

“承认所知的局限,这个我明白。但你说‘欣赏’,那是什么意思?”玛利亚光洁的脸上掠过一丝猛兽般的贪婪神情,像是在说:告诉我。更多,更多。

我想起了印度,然后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印度远非完美,但它是关于“谦卑”的一个极好的例子—一个为神圣与未知之物保留空间的社会,一个能够理解神话与谎言的差别的社会,一个理性和直觉在其中保持平衡的社会,一个认识到技术不能解答一切问题的社会,一个承认世界无法用语言和数字来概括的社会,一个不会因变化而迷醉的社会。

我不知道玛利亚是否听懂了我语无伦次的回答,这就像用语言来描述一首歌的旋律,你很难说得真切明白。玛利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双手环抱在胸前,啤酒几乎没怎么动,长长的沉默。

半晌她才开口:“印度……你们都爱去印度……我看过乔布斯的传记,他也说自己在印度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他好像认为基于直觉的理解与感知比抽象思维和逻辑分析更为重要……”

“也不一定是更为重要,但至少一样重要。”我甚至觉得,或许正是这样的经验和感悟使得乔布斯后来一直致力于寻找那些大多数人无法找到的东西,比如科技、艺术、反主流文化与商业的交叉点,并最终获得成功。

玛利亚沉默片刻,“好吧。可是这些东西—宽容、感恩、谦卑什么的,难道一定要通过旅行才能懂得?难道旅行之前你不明白这些道理?”

“不一样的,”我说,“那种明白是不一样的。”

她微微一笑,“所有的答案早就在心里,但我们就是很容易忘记,对不对?所以有时需要去到遥远的地方挖掘自己的记忆。”

“你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我也笑了。

“那么你决定出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年轻人好像都喜欢赋予长途旅行一些意义?”不知是不是我敏感,她的唇角似乎有一丝揶揄。

回想起一年多以前的兴奋和忐忑,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认识世界”、“寻找自我”、“找到重新‘入世’的精神力量”……我曾以为支撑着gapyear这一决定的是这些我想要的东西,然而事实上,更重要的理由却是我不想要的东西—令人身心俱疲的工作和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我的出走其实更多的是为了逃离,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到了拉丁美洲之旅的后半段,我已经没那么执着于赋予旅行意义了。我意识到过程其实比目的重要得多,旅途中的感悟是自然而然生发的,如果太过执着于目的和意义,这样的旅行会变得越来越像是一种表演,也会失去很多乐趣,甚至失去一些原本有可能获得的东西。

“isee(我知道了),”玛利亚点着头,“但是你肯定也有过期待吧?期待通过旅行找到某些问题的答案?”

“当然有……我曾经以为旅行过后就能弄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理想派还是现实派,应该怎样融入这个世界,更愿意做这个还是做那个……”

“可是?”

“可是我并没有找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我渐渐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平衡,我更应该追求的是平衡。事实上,生活中的一切都应该寻求平衡。理想和现实、出世和入世、自由和责任、叛逆和屈服……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此即彼,那个平衡点也不会一直固定不变,我们得像走钢丝的人那样无时无刻不集中精力保持平衡,”

我干笑一声,“但是,我发现就连寻找平衡这件事本身也不能走火入魔,否则也会失衡,有可能会导致对生活的冷漠。”

玛利亚忽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圈,“没有必要把它们完全对立起来,”她用笔将两个圆圈重叠的部分勾勒出来,“有的时候并不是平衡的问题。相信我,即便是理想和现实也会有重合的部分,重要的是你得把它找出来。”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纸。

“旅行结束后你还会回去做投资银行吗?还是你打算以写作为生?”她问我。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喜欢写东西,但是理智告诉我,全职写作这条路很难走得通。”

“试过才知道,不是吗?你说你没有人生目标,但是有的时候,你只有生活过才能意识到自己早已有了目标……”她的声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激动的嘶哑,“答应我,你要继续写下去,好吗?”

我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就像一直置身于一部小说的情节中,直到此刻才把自己抽离出来,才发现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多荒谬。看着玛利亚那双感情过剩到几乎闪着泪光的大眼睛,如梦初醒的我第一反应是惶恐,紧接着便是恼羞成怒—我究竟为什么要接受她的邀请?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掏心掏肺但在旁人听来恐怕矫情得可笑的话?她连我写的东西都没看过,有什么资格猜来猜去又任意要求?她为什么要把气氛搞得好像一场采访?她到底是什么人?也许她只不过是个神经兮兮的爱做记者梦的家庭主妇而已,那么我刚才的表现岂不像是个被戏弄了的傻瓜?

“为什么?”我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生硬而突兀,“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这些……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玛利亚根本没察觉我的失态,她凑了过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是这样的,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在世界各地寻找新成员,上一次是在摩洛哥……”

团体?新成员?……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果然!我看看铭基,他面色阴沉,大概和我心有灵犀。天啊,我早该想到的!哪个正常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她要么精神不正常,要么属于某个邪教团体,或者两者皆是,而我还跟她聊了这么久!

看到我的表情,玛利亚愣住了。她长叹一声,双手捂住脸,长发从她的指缝间倾泻下来。“天哪!对不起,对不起,”她苦笑着连连摇头,“我知道这听上去像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的,不是的,我很抱歉让你这么以为,但是请相信我,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仍然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与宗教无关?”

“毫无关系!我发誓!”她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嘴角仍带着一丝苦笑,“我们这个团体—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把它看作一个团体的话,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想让这个地球变得更好,仅此而已。我们里面有环保人士、科学家、医生、艺术工作者……大家分散在世界各地,但是以自己的方式各尽其责……算了,没关系……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我应该多给你一点时间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误会……”

一阵笑语喧哗打断了她的话。门开了,两位中年男士走了进来,满脸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照亮了酒吧。玛利亚为我们相互作了介绍,他们是她的先生和先生的朋友。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位男士,心中却忍不住地微笑—大热天里也不忘穿着的衬衫和休闲西装,努力锻炼过却仍被酒精打败的微凸的小腹,悉心打理与保养过的发型和皮肤,八面玲珑的风度,看似亲切却又给人距离感的笑容……太熟悉了,我的同行。

“玛利亚这几天总说起你们,”她的先生一口美式英文,“今天晚上我们会在泳池边搞个鸡尾酒会,你们二位可一定要来哦!”

他风度翩翩地微微一鞠躬,然后和他的朋友一道离开。

一时间我竟无法回应。banker、鸡尾酒会、“让地球变得更好”的神秘团体……

我努力把这一切输进脑子里,思绪却在他们的说笑声中越飘越远。“不不,”我终于反应过来,慌乱地说,“我们晚上还有事,该走了。”

一旁的铭基已经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

玛利亚一瞬间像是老了五岁。她沉默片刻,没有再挽留我们,而是在那张画着圆圈的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

“我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让我们暂时忘掉那个团体吧。我只希望你能够意识到你自己身上的能量,因为你现在还对它一无所知。记住,你可以用你的方式改变世界。”

她把那张纸折叠起来交给我。

太阳已经落山,酒吧里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乳白色的幔帐在一片静寂中默默飘舞。我注视着玛利亚,她也同样注视着我。我该如何形容那种目光?电梯门还没合上的那一刻,电梯里的人便往往是以这种目光注视着门外那个他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人,以一种先知般的超然和冷静。他们的目光宛如刀剑一般交错,不包含丝毫愤怒,而更像是一种精神的碰撞。

我先败下阵来。

“可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应该做什么?怎么做?”我喃喃地说。

“等待,你只要等待就好了。跟随你的心,继续过你的生活。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而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不知受着什么样的感情驱使,我忍不住上前拥抱了她一下。她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写e-il给我。”

走出酒店的大门,就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又像是从一个奇异的梦中醒来。

城中暮色四合,空气中烧烤的浓郁脂香盖过了鸡蛋花的芬芳。湄公河畔灯光点点,当地人坐在露天的塑胶椅子上喝着啤酒吃着简陋的火锅,高级酒店里的冷气、音乐、泳池遥远得就像来自另一个星系。玛利亚的脸也开始变得模糊,宛如浑浊的水流。我忽然感到一阵羞赧,或许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这意味着我相信了她的话吗?我应该相信吗?她要么是个洞穿人心的智者,要么是个患了妄想症的疯子。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那张表情丰富的脸,那个神秘的“团体”,那些故弄玄虚的话……

在经历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时代之后,一个人对于自我价值的评估不可避免地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逐渐降低,并最终收缩到一个由理性来界定的区域。我的心愿意相信玛利亚,但是理性拉住了它。

“你觉得呢?”我没头没脑地问铭基。

他也竟然听得懂:“我觉得无论怎样都没关系。”

我在心中咀嚼着他这同样没头没脑的话,一阵释然忽然如晚风般拂过身体。

是啊,说到底,信以为真又有何不可呢?生活中充满了荒诞、巧合和奇迹,我们如何能确定自己真的明白现实是什么?更何况,相信自己的确具有某种价值,而世界也需要我那一点点独特的贡献,即便是个自负而天真的念头,又究竟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

或许我还应该感谢神秘的玛利亚呢。走回小旅馆的路上,我的大脑终于渐渐开始接受这场奇遇。她将一粒种子洒进了我的心里,从今往后,我仍将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寻觅,却再也不会惴惴不安惶惶不定了。我将耐心地等待花朵开放,果实结出,而不再纠结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而我们又终将在何处靠岸。没关系,生活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