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位于群山环抱的小山城琅勃拉邦
琅勃拉邦早市售卖用来供奉神灵的鲜花制品
我不喜欢“lonialtown(殖民城)”这个词,无论是在拉丁美洲还是在东南亚,它都被用得太多太滥了。词语本身所包含的历史之痛被故意淡化了,好像任何被“殖民”过的东西都很美很有风情充满了历史气息似的。可若是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老挝位于群山环抱的小山城琅勃拉邦,我仍然不得不说它就是个典型的lonialtown。街道建筑的殖民风格与东南亚传统保存完好且水乳交融,城中极具法国风情的小餐厅一家挨着一家,不少当地的老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而更富有“殖民”感的画面则是满街金发碧眼的西方青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现代殖民。
西方游客最爱lonialtown。这里有英文书交换店,一家自称hardrockcafé的咖啡店,丹麦烘焙坊,德国面包店,blues酒吧,爱尔兰酒吧,美式乡村酒吧,放映英文电影的酒吧,各种各样的酒吧……你可以在贫穷的东南亚小城里买到比萨、华夫饼、法国菜、意大利菜、素食、燕麦、过滤咖啡和热带水果沙拉。说不定你还能找到一家墨西哥餐厅—justincase(以防)有人会想来东南亚品尝墨西哥菜……陌生的热带旖旎风光里,熟悉的音乐和食物无微不至地照拂着异乡的游子。
当然,只要愿意,你也随时都可以享受异域风情。琅勃拉邦的夜市里,穿着背心短裤的年轻farang坐在小摊前,脸上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会被他眼前的东西吸进一个宇宙黑洞—小摊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瓶,里面泡着蛇、蝎子、蜈蚣以及各种奇异的生物。“gooooodfornnnnn(对男人好)!”清秀的摊主姑娘毫不忸怩地微笑着,拖着东南亚人所特有的悠长尾音。farang终于鼓足勇气举起酒杯,以壮烈的姿态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长出一口气,脸上露出鲨鱼般夸张的笑容。
在farang们的眼里,东南亚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奇妙、风情万种。可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老挝和泰国的风景民俗无可避免地让我们想起熟悉的广西和云南。美自然是美的,只是少了惊喜,没了新鲜感,缺乏那种初到陌生环境里如同洗了个冷水浴般的振奋和敏锐。我仍然喜欢琅勃拉邦的清雅之美,但也提不起精神去寻奇探幽。然而此地物价便宜,食物甚合口味,殖民风格老宅改建而成的旅馆性价比极高,让人一住下来就舍不得走,我们便也拖拖拉拉地
小城生活节奏缓慢,店员闲时拿着吉他自弹自唱
琅勃拉邦的半露天酒吧
在这座小城待了一天又一天,每日只去一个景点,大部分时间都在漫无目的地闲逛、发呆、吃喝、读书、上网,看着分分秒秒从指缝中溜走。曾听说有人来琅勃拉邦度假的目的只为了静心读完手头上的一本新书,听起来既奢侈又匪夷所思,我却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能够明白那种心情。
那一天就像在琅勃拉邦度过的每一天一样懒散而惬意,黄昏时分我们才开始这一天的主要行程—登上浦西山观看日落。那并不是我所见过最美的日落,然而所有的日落都有种奇妙的魔力,点点碎金之下的青山碧水红瓦绿树令人心旷神怡。随着最后一抹金光消失在天际,游客们纷纷散去,我和铭基刚要下山,却忽然感觉到一束灼热的目光—一位西方中年女子正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我看。
“hi”我自己先打破了尴尬。
“hi,”她却一点儿也不尴尬地笑了,依然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昨天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们昨天下午是不是也去了香通寺?”
我倒是没有在香通寺留意到她。不过,游客们在不同的旅游景点重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然后便是那一套在旅途中重复过无数次的问答。你从哪里来?在老挝待多久?接下来打算去哪儿?你们这样长途旅行多久了?去了哪些地方?好玩吗?你从事什么职业?……这些都是旅人相识之初的“程序化”问答,多半不过是客套寒暄,问者无心答者无意,可是眼前这女人却渐渐让我有些不安了。她极其专注地听着我的回答,一双眼睛毫不间断地在我的脸上来回扫描,仿佛这一切并不只是礼貌的寒暄,而是一种更有意义的事情似的。整个过程中都是她在不停地向我提问,我根本找不到空隙反问关于她自己的一切。下山的人群在我们身边穿梭,我也终于找了个机会终止对话,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快速挥手告别。
这女人有点儿怪怪的,我对自己说,当然,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结交新朋友而已。
第二天我和铭基去了城外的光西瀑布。瀑布本身甚为壮观,但更吸引人的是瀑布流过层层石灰岩所形成的一个个碧绿水潭,美得浑然天成,颇有点儿“小九寨”的风姿。一个深潭旁边长着一棵倾斜的老树,有人在树枝上绑了根绳子,farang们排着队一个个爬过树干,抓住那根绳子荡到半空再跳入水潭中,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看到他们玩得那么开心,我和铭基也忍不住加入了“荡秋千跳水”的行列。我像一枚炸弹般重重投入水中,再次浮出水面时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傻笑—果然刺激好玩,只是我的臂力不够,落水的姿势丑得直令大家摇头……
跳累了之后我们就在低层的水潭里游泳玩水,对每个人的跳水技艺品头论足。有个女生落水的姿势居然丑得和我有一拼,她从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竟然是昨天在浦西山顶和我搭讪的那个中年女人。连续三天都遇见她!这时她也看见了我,出于礼貌,我只好挥手向她致意。
她上岸以后径直朝我走来,绑在脑后的头发还在不停地滴水。“hi!”她轻轻摇着头,脸上有种梦幻般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不会相信的……刚才我们从瀑布源头那边下来,我对我先生说,我有种预感,今天也会见到我的中国朋友……然后,然后你们就出现了!”
“这么巧?”我配合地笑笑,心里却暗暗觉得她有点儿小题大做。
我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都有点儿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还像上次那样深深地凝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欲言又止。我被她看得有点儿发毛,正想找个借口走开,她忽然开口问我还打算在光西瀑布玩儿多久,什么时候返回城里。我说也许再玩儿一个小时吧,一边说一边就想退回水潭中。她却马上很急促地上前一步,像是想要阻止我的动作。
“我们大概再过十分钟就回城了……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回去以后再碰个头喝一杯怎么样?”她咬着下唇,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也许你会觉得我唐突?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真的觉得你很特别,我们的相遇也很特别……一起喝一杯聊聊天也不错,你觉得呢?”
光西瀑布最受欢迎的活动“荡秋千跳水”
灼热的阳光好像牙齿一般啮咬着皮肤,冰啤酒那凉爽诱人的口感仿佛在我的喉头流动。我看看铭基,他笑着耸耸肩。
我也终于释然:“whynot?”
“太好了!对了,我叫玛利亚,住在**酒店,我会在酒店大堂的酒吧等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来的话。”
“**酒店?”玛利亚离开后,铭基喃喃地说,“有钱人啊……”
**酒店并不是那种五星级连锁酒店,我们到达的时候,发现它是一幢白色的殖民风格大房子,从装修来看更像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精品酒店,没有夸张的富贵气,却处处充满了设计感。大堂里从天花板垂下一幅幅薄薄的白色幔帐,随着微风轻轻飘舞,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一个梦境。我和铭基gapyear旅行中基本上住的都是青年旅社或家庭小旅馆,如今来到如此摩登优雅的地方,说话的声调都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几格。
酒吧里只有一个正在用笔记本电脑上网的西方男生,我们向他打听玛利亚,他立刻笑了,“玛利亚等了你们一会儿就回房间了,我马上打电话叫她下来。”
玛利亚出现后,男生礼貌地颔首离开。玛利亚在我们对面坐下,马上叫了三瓶啤酒。她大概刚刚洗了个澡,潮湿的棕色长发随意散在双肩上。她穿一件宽松的蛋青色丝质衬衫,配着黑色紧身裤和平底鞋,整个人显得清爽又苗条。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和大部分生活优渥的女性一样,她的皮肤和眼睛都散发着健康的光泽,牙齿白得像是随时会从嘴里跳出来。尽管披散着头发,她的脸上仍有种头发往后扎起时的表情,就像是刚刚打过除皱美容针—当然,我并不确定她是否需要打美容针。从外表很难估计玛利亚的真实年龄,35岁到45岁都有可能。微微下垂的嘴角和不明显的眼袋出卖了她,但你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正在消退的美丽。
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稍稍了解玛利亚的“来历”。她是墨西哥人,但是常年在墨西哥和美国来回居住,因为丈夫是在美国工作的投资银行家。这一次他们和朋友一家(适才上网的男生便是朋友的儿子)结伴同游柬埔寨的吴哥窟,顺便再来老挝玩一圈。
啤酒在手,气氛虽然轻松多了,可是空气中依然飘浮着某种微妙的尴尬,玛利亚对我表现出的巨大兴趣令我的心情从受宠若惊渐渐转为不安。她不但不断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还不知从哪儿掏出了笔和本子唰唰地做着记录,那场面简直与采访无异。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啤酒,心中惴惴不安—我?为什么是我?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t恤短裤和眼看就要报废的人字拖—我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可是说真的,在缺乏深入了解的情况下,有谁会对这样一个面目平淡的亚洲女生发生兴趣?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她?是gapyear旅行?可是整个东南亚都挤满了正在进行gapyear旅行的年轻人,我们的旅行又有什么特别?
起初我猜测玛利亚是对中国相关的问题有兴趣—政治或者文化之类的,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解答,又或者是在收集不同的意见。我甚至疑心她是记者,但她对此置之一笑。“不不,我不是记者,这些—”她扬一扬手中的记录本,“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兴趣。”
渐渐地,我终于开始接受一个现实—她那“个人的兴趣”就是我本人。是的,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没错,她的确就是对我这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发生了兴趣。
“那么,你们已经旅行了一年多,去了那么多地方,我猜,你肯定有把这些经历写下来吧?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有点儿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已经写了很多年的博客,会不定时更新游记。”
“让我再来猜猜看,你是很认真地在写作,对不对?不只是简单地记录行程。”
“我尽我所能。”那丝惊讶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你的博客有很多读者吗?”
“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是反正不算少。”我相信这不是我过分乐观。
“你是因为读者而写作吗?”
“不不不,我写作是因为我心有疑惑,”我努力地挖掘着词语试图解释,“直到把它写下来,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而且,一个人会随着旅途的深入而改变,还有什么比观察这改变的过程更有趣更奇妙的呢?”
“哈,真想看看你写了些什么……你的博客上有没有英语文章?”
“很抱歉,只有中文呢。”
我和玛利亚相视而笑,一直围绕在我们身边的凝重空气忽然又开始流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对我写的东西似乎特别有兴趣,问题也越来越详细—如何取材,如何收集资料,怎样记录,怎样取舍,怎样成文……我在努力解释之余也越来越不好意思,“只不过是游记而已,真的不是那种深度文学啊……”
当玛利亚终于谈够了写作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但是当她忽然又挑起了gapyear旅行的话题时,我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我有预感她一定会问出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问题,那个读者们发来的邮件中最普遍的但总是被我以各种方式蒙混过去的问题。
无处可躲,那个问题好似一颗子弹般袭来—“这一年多的旅行到底带给了你什么样的收获呢?”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太过庞大的问题。一个我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却很少有机会把思考的结果有系统地组织成语言的问题。我苦笑着往后瘫倒在椅子里,正对上铭基别有深意的目光。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样—千言万语,可是从何说起?我不大习惯用日常的口头语言描述内心幽微的感受,因此决定长话短说。
“我觉得自己变得更宽容,更感恩了吧,还有……”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那个合适的词,“更……更谦卑。”
“谦卑?什么样的谦卑?”
“谦卑地承认—或者不如说是欣赏吧,欣赏自己所知的局限。”
玛利亚疑惑地皱起眉头。我尽可能地向她解释,这就像佛学大师问他的弟子:“你知不知道真相?”弟子一开始回答:“我知道。”大师让他回去再仔细想想。弟子再次回来的时候说:“我不知道。”但是大师还是打发他回去。最后,弟子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知不知道。”这就是我所说的谦卑。不是单纯无知,也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经过了真正思考之后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