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吴哥窟
崩密烈寺院遗址
初到暹粒时我还有点儿担心,用整整七天时间来游览吴哥窟是否太多?会不会造成审美疲劳?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每一天我们都仿佛在一个热夜之梦中行走,为身在此地而深深感到幸运。被誉为足以与鬼斧神工的所罗门圣殿相媲美的吴哥建筑群却在15世纪忽然被神秘地抛弃,之后又被遗忘了整整四百年,被热带丛林的绞杀树藤所吞噬。尽管如今游客络绎不绝,可是当我们在古树废墟间穿行的时候,时间好像仍然凝固在它们被发现的那一刻。
在静止的时间里,我们的七天无边无际地漫延。一分钟包含了一小时,一小时包含了一天。某些时刻我觉得自己也会在此地永生,就像吴哥的一部分,就像塔布隆寺的一面石墙。而那些盘根错节的木棉树和无花果树也终将穿透我的躯体,纠缠着,包裹着,舒展着,像x光一样将我重新解构,直到我和它们浑然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吴哥并不仅仅是一个建筑的奇迹,也不只是历史上一场转瞬即逝的荣耀的见证,它更是宇宙本身的一个缩影。据学者考证,寺中的城墙、护城河、高耸的阶梯都代表着不同层次的存在本身。吴哥寺祭坛顶端的五座宝塔象征着须弥山的五座山峰—印度教宇宙观里的世界中心,象征着咸海的护城河环绕着这个巨大的曼荼罗—一切功德的集聚之处,东方宗教信徒致力达成的理想世界;若要拜访它则必须先攀上险峻而陡峭的阶梯—这种建筑方式自然有其深意。
然而最令我迷醉的仍是吴哥的微笑。事实上,为了看到那独一无二的微笑,我愿意在巴戎寺度过每一天的黄昏。巴戎寺中心的49座佛塔都是巨大的四面佛雕像,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至少一双眼睛隔着太古时代的遥远距离看着你。每一张佛像的脸上都挂着那神秘至极的微笑,它既祥和又诡异,既安静又充满力量,既满含慈悲又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时我觉得它正向我们发出这样的讯息—我允许你们进入我的领地,但你们要知道你们原是不配的。
黄昏时分,有身着橙色僧袍的僧侣们出现在巴戎寺内。他们踏着其祖先的脚步,来到这个千年以来一直被信奉为世界中心的地方。金色的斜阳落在他们微微上扬的嘴角,与佛像的面容几乎如出一辙。在这美丽得几近妖异的巧合面前,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力量。每当遇上他们永恒的目光和微笑,我的心便为之震颤—只有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会在时间里永不消失。
探访古老的建筑总是让人感到快乐。个人的短暂生命被超越了,矗立眼前的活生生的历史令我们得到归属感,感受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延续性。
尼采曾经这样形容这种快乐:“……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并非完全偶然或任意的,而是过去的继承者和成果。因此,一个人的存在是合理的,且确有其存在的意义。”
可是一个人的存在真的是过去的继承者和成果吗?辉煌的吴哥王朝曾经繁荣昌盛达六百年之久,据说鼎盛时期人口逾百万,却在15世纪初忽然人去城空,它的文化从此中断,整个民族神秘地消失。吴哥遗迹在19世纪被法国探险家亨利穆奥发现以前,连柬埔寨当地的居民都对此一无所知。如今的柬埔寨人以吴哥文明为荣,可是他们与当年的吴哥人真的血脉相连吗?即便真的如此,除了断壁残垣与宗教故事,祖先的精神和气势可有留下半分?在这个全世界最贫穷的旅游胜地,我只看到一群瘦小孱弱的后代,徒担虚名却受尽苦难,一丝怅然的笑落在沉默的唇边。
“你知道吗?”sara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好几次我都不想活了。”
他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sara是我们在暹粒期间的tuk-tuk车司机。tuk-tuk是“穷游”吴哥窟的主要交通工具,很多游客都会选择包车的方式,因此暹粒的tuk-tuk司机之间竞争相当激烈,除了要拼命多学几种外语,他们还得各出奇招,比如免费为游客提供冰矿泉水,或是努力将自己的tuk-tuk装扮得独一无二……
我们是在网上搜索旅游信息时无意间发现sara名字的。大部分同胞推荐的都是会说中文的司机,而我们对这一点其实并无要求。看着看着,发现有一个人推荐sara,寥寥数语,说他不会中文,但是为人诚实尽职。这就够了,我们也懒得再看下去,马上发邮件给sara,很快就得到了回复,约好在城里见面。
sara这个名字实在太过女性化,我正有点疑心,铭基却已在网上搜出了他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张典型的高棉男生的脸,黑皮肤,深眼窝,厚嘴唇,眉骨突出,脸型瘦削。吸引我的是他的神情—浓眉紧锁,有点严肃又有点忧郁,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镜头,像是要把它看穿似的。那是双受折磨的人的眼睛。
真奇怪,我想,他的整张脸上都写着不甘心。
当sara和他的tuk-tuk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他的面目反而不如照片中那般锐利了—初次见面的腼腆将他脸上的棱角磨得干干净净。我能看出他不是那种熟谙游客心理的旅游业老手,那点儿尴尬和无措反而让人对他的好感瞬间增加。
几天相处下来,sara确如推荐所说的一般尽职尽责。车子虽然比别人的简陋,却也颠颠簸簸地载着我们去了路途遥远的崩密列和高布斯滨。他也跟随暹粒tuk-tuk司机间的风气努力“做好服务”,常常送给我们冰冻甘蔗汁喝,又主动带我们参观当地的市集。我和铭基想要尝尝暹粒特色的早餐,他便领着我们去小摊上吃了地道的猪肉猪血米粉和肉碎稀饭,无论是味道还是价钱都让人心花怒放。
那时刚好是柬埔寨的雨季,从女王宫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滂沱大雨。sara慌忙停车,手忙脚乱地把车斗四面的塑胶帘子放下来。天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大雨如瀑布般狂泻而下,真正是“白雨跳珠乱入‘车’”。sara整个人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盔流进脖子里,衬衫紧紧贴在削瘦的身子上。我和铭基也从里面帮忙拉拉链,可是这辆tuk-tuk实在千疮百孔,有的拉链已经坏了,半天拉不上。我们只好胡乱用手揪着那帘子遮挡雨水,却仍然不可能不被淋湿。说实话,当时的情状的确相当狼狈。
我能看出sara的尴尬与内疚,可他当下也无法可想,只得沉默着重新发动tuk-tuk。瓢泼大雨里他无遮无挡地奋勇向前,尽管路边有可以暂时避雨的地方,他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像是要跟这疯狂的天地决一死战似的。我透过帘缝看着那个落汤鸡般狼狈却固执昂然如岩下松的身影,头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神秘的传承—平凡瘦弱的他却显然来自于一种古老的天真和英勇。
sara的英文并不好,口音也重,铭基常常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说到一些复杂的单词或句子时,他的额头上会骤然出现一百条皱纹。偏巧我正有一项特殊的“才能”,就是无论多奇怪的口音也能听得明白。大概也是难得遇到能用英文交流的人,彼此熟悉了一些之后,sara很愿意和我聊天。旅途中遇见健谈的当地人,多半出于天然的热情、好奇心或是练习(或炫耀)英语的目的,然而sara无法被归入此类,因为他的全部目的只在于倾诉。是的,他对我和铭基的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客套寒暄也只是一带而过,说得最多的全都是关于自己的生活。我能看出这并非出于自恋,而更像是一种发泄—甚至并不要求听者有所回应。
“我五年前才来到暹粒,在那之前我是个和尚,”他伸出四个指头,“我当了四年的和尚。”
sara停顿了一下,似乎等着看我脸上的惊讶表情。可我并不十分惊讶,因为我知道柬埔寨和泰国一样佛根深种,也有男子一生至少出家一次的传统,更何况贫穷家庭的孩子无力负担学费,寺庙反而能够提供免费吃住和文化教育。不过这和尚一当就是四年,的确也称得上是佛缘殊胜了。
令我真正惊讶的反而是他出家的原因,并非出于恪守传统的目的,而是充满了戏剧感和偶然性。当时他的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他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渐渐越走越远。那真正是拥有野蛮青春的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我几乎能想象那幅画面—东南亚腥红烈日下的失恋少年,满腔的愤怒与痛楚,迸射出的眼神有如墓园的围墙。他失魂落魄又漫无目的地行走,甚至一直走进了泰国境内……sara称那次出走为“travel”,因为他的确在泰柬边境“旅行”了一大圈。后来途中遇见一位僧人,经过一番深谈,决定抛弃红尘,跟随僧人出家做了和尚。
“他是我的老师,教会我很多东西。”sara说。老师觉得他天资聪颖,对他甚为看重,甚至联系了缅甸的一间寺院,要把他送去那里进修巴利文。谁知缅甸正值风雨凄迷之际,出家人纷纷投身革命,又被军政府追杀和逮捕,寺院元气大伤,sara最终也未能成行。
难怪,我想,难怪他的身上总有股不合时宜的自尊和骄傲。懂得巴利文与佛学经典的他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这些高尚的知识却未能在现实生活中给他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他仍然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只有两件衬衫,三不五时就要担心明天的早饭。
sara爱谈佛学,怎奈英文不好,很多想法无法自如表达。那天我们去高布斯滨看林伽雕刻,下了tuk-tuk仍要徒步山路穿越森林。sara怕我们找不到雕刻,好心全程陪同,可是一路上都在用他那磕磕绊绊的英语说着其他佛教国家的“坏话”—“泰国的和尚不是真正的佛教徒,因为他们……老挝的佛教也不纯正,因为……”总而言之,只有他们柬埔寨的佛教才是天下第一的纯正。我在一旁听得很不耐烦,心想这出过家的人怎么还如此狭隘……“好啦,”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那汉传佛教的和尚可能还不待见你们吃肉呢!佛教从印度向各地流传的时间和后来的发展都不一样,你觉得人家这儿那儿不对,人家看你可能也觉得有一大堆问题呢。”
没想到他沉默片刻,忽然若有所思地点头,“对,我的确有问题。”
“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你有问题……”
“我真的有问题!”他避开我的目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当我还是和尚的时候,有时……不,常常……想女人……很想很想……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没法控制自己……”
这个就不用告诉我了吧,我尴尬地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之前问过sara为何还俗,他说了等于没说:“就是不想再当和尚了。”如今听到他这番剖白,我也大概明白了其中一二—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尘缘未了啊……我想起有一天经过城中某地,sara指着一条街道告诉我们“那里住了好多妓女”时,在鄙夷之外,他的语气中还有一丝微妙的兴奋。
“是向往啦,”铭基一脸了然地微笑,“他自己肯定也很想去……嗯,说不定已经去过了。”
尽管只有两件衬衫(而且都是闷骚的粉红色),sara仍然每天替换着穿,努力把自己拾掇得干净整齐。他很想结婚,可是连女朋友都没有,“不过像我这么穷,也娶不起老婆。”他黯然摇头。他说在柬埔寨聚个媳妇至少要付5000美元的礼金,这已是最低标准。而他现在一个月最多也只有100多美元的收入,刨掉房租和各种开销,根本存不下多少钱来。sara的哥哥娶了越南媳妇,这让他好生羡慕:“越南女人好,不用那么多钱。”
“你爸妈呢?还住在老家吗?”我试图转移话题,不再触碰他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