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1 / 2)

泛若不系之舟 傅真 6978 字 2021-04-06

曼谷郊外的内观禅修中心

假如人类可以发明一种机器回到过去—不用走太远,往回倒一年就行,并且告诉那时的我:“一年后的你会去参加一个十天的内观禅修课程哦!”一年前的我肯定会觉得匪夷所思。不,并不是我不喜欢禅修,而是我根本没法把“禅修”这件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你想不想去禅修?这个问题于我而言,就像是在问一条鱼想不想飞上天空,或者一头大象想不想变成天鹅?你明白吗?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更像是一个可能性为零的基因改造之梦……

是的,曾经的我世俗得无可救药,对于“禅修”、“灵性”、“静坐”之类的东西通通不感到丝毫兴趣,一听到这些字眼就觉得矫情,而且总是担心会落入洗脑宗教的陷阱。曾经有两位朋友热忱地向我推荐令他们获益良多的“内观禅修”(assanaditation),并且保证说这一课程没有宣扬任何宗教,我却总是敷衍以对不置可否。

然而自从去了印度这个万神之国,耳闻目睹的一切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我开始慢慢敲碎包裹着心的傲慢无知的外壳,学着持有尊重放下自我。于是有一天,当铭基再一次问我是否想报名参加内观禅修课程时,我看到了一个将大象改造为天鹅的机会,一个摆脱成见和自我局限、体验生命中不可能之事的机会。

机会来临,我的心却依然摇摆不定。我们报了名参加菩提伽耶的内观禅修班,可是还没上课就打起了退堂鼓—听说那个禅修中心不但条件简陋,蚊子也多得可怕。之前我在加尔各答被蚊子和跳蚤疯狂袭击,全身被叮咬得没有一块好肉,总是被义工同伴们投以怜悯的目光,因此一听到“蚊子”二字就忍不住地发抖,脑海中拉起山呼海啸般的警报。禅修的魅力真能大过蚊虫叮咬的恐怖吗?我不停地问自己。而在听说禅修中心的食物同样惨不忍睹之后,铭基同学的死穴也被戳中了—“禅修是要吃素的,你想想,印度菜本来就不合我们口味,到时候一天到晚吃咖喱豆子,肯定会疯掉嘛!”他看着我,满脸都是纠结与痛苦。

就在这个时候,铭基的单反相机突然坏了。相机从来都是他的心肝宝贝,此事非同小可,他决定马上把相机送去德里的佳能维修中心。那么,已经报了名的禅修课程怎么办?我和铭基对视一眼—“要不然,这次就算了吧……”两个人不好意思却异口同声地说。开往德里的火车上,我俩默默无言,心中都有一丝羞赧挥之不去—我们都很清楚,这一次的放弃,可不仅仅是因为相机……

离开印度到了泰国,两个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一雪前“耻”,证明自己并非轻言放弃的懦夫。内观禅修课程世界各地都有,铭基很快就在网上申请到一个位于曼谷郊外的禅修中心的十天课程,不过时间排在一个多月以后,这意味着我们走过缅甸和马来西亚之后要特地为了上课而再次返回泰国。

“在泰国禅修,条件肯定好多了,”铭基一脸憧憬地说,“泰国人那么爱干净,而且吃的肯定比印度好……”

带着满肚子无与伦比的槟城美食(在马来西亚恨不得一天吃五顿饭!)回到曼谷,一想到第二天就要住进禅修中心,开始整整十天清心寡欲的生活,真让人再次生出逃跑的念头—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在内心深处,我对这个课程仍有抵触情绪。再看看铭基,他似乎意志坚定信心十足。唉,看来这次是非去不可了……

我没精打采地收拾着行李,决定把十日禅修视为一场军训—咬咬牙就过去了,youcandoit!

一辆大巴把我们带到了禅修中心—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立刻沮丧地意识到,就算有办法半夜偷偷溜出去,方圆十里之内也绝对连个烧烤摊都找不到……男女学员马上分开,在义工的帮助下进行一系列的报到程序,包括将护照、钱包、相机、手机、手提电脑、书本等重要的“个人资产”通通上缴,只留下衣服、鞋子和洗漱用品。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狠狠地刺激了—没有手机,没有书本,连铭基都不在身边,我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禅修中心气氛沉静,有点儿像我在伦敦开始工作前住过的培训基地,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老学员们住进了条件较好的新宿舍,而新学员如我则被分配到相对简陋的板间房。洗手间和淋浴室是公用的,每个人的房间小得只能放进一张床和一张小桌,而且房顶全部打通,共用照明,隔壁房间的一举一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换好床单和枕套后,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心中一片空茫,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将要面对何等样的空虚和寂寞。

因为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们只能在指定的范围内活动,不与外面世界接触,也不能阅读、写字、听音乐,还要遵守严格的作息时间和一套基本的道德规范,包括不杀生、不偷盗、独身禁欲、戒绝麻醉物品,等等。更令我无所适从的是,从此刻开始,一直到第九天的晚上,除了向指导老师请教内观方面的问题或与义工谈生活上的问题之外,我们必须保持绝对的静默,连比画手势或眼神接触都不被允许。整整九天!在此之前,我连一天不说话都做不到……

因为十日课程尚未正式开始,这天的晚饭我们尚能享用,然而从第二天起就要遵循“过午不食”的戒律了—不过因为担心新学员身体不适应,我们被特别允许可以在晚饭时间喝茶和吃饼干。每个人默默地去食堂打饭,默默地坐在指定的位置上吃饭,又默默地去水池边把碗洗干净……我从未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吃完一顿饭,连自己的咀嚼声都变得那么刺耳。这里食物的水准倒是比铭基预想的还要好,尽管都是素食,各种沙拉、主菜、主食、甜点、饮料却都毫不含糊。

另一个好消息是—我居然又看见了铭基!此前我一直以为,禅修课程中男女分开意味着我将整整十天都见不到他。原来男女学员虽然在不同的区域用餐和居住,走路也有不同路径,然而禅修中心面积不大,来来去去难免会看见对方的身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重新见到熟悉的人,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却足以令我那纠结成一团的五脏六腑都慢慢舒展开来。

晚饭后大家去禅堂听讲和静坐。大厅分为男女两边,禅修学员一共大约八十人

曼谷郊外的内观禅修中心中心实施男女分离的政策,未经批准不得与异性有任何接触

内观中心的告示提醒学员遵守各项规矩

左右,每个人都有指定的位子—实际上是一块用来打坐的坐垫,而一些年纪较长无法盘坐的人则坐在大厅后方的一排排椅子上。我很幸运地被分在女学员中最靠近男学员的那一列,而铭基就坐在我的斜前方不远处。他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我刚想用眼神跟他打个招呼,没想到他立刻收回目光。好吧,我悻悻地想,守你的戒吧!

到了播放葛印卡老师开示的时候,泰国学员依旧留在大厅里听泰语翻译,而包括我在内的七八个外国人则转到楼下的小厅里直接听英文开示。一位美得出奇的女生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看起来像是东西混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轮廓深刻而精致。这在泰国可以直接去当明星了,我在心里啧啧赞叹。

录音机里传来葛印卡老师的声音,他的英文带着浓浓的印度口音,听来甚是亲切。他是一位在缅甸出生成长的印度裔禅修导师,在20世纪50年代从缅甸的乌巴庆老师那里学到他现在所教导的内观法—这一方法受自佛陀,经代代师传而至他的老师。而葛印卡老师的非凡成就,在于他将内观法广泛地传播开来,如今在世界各地都有教导十日课程的内观禅修中心。为了保持方法的纯净,葛印卡老师坚持禅修绝不可变成做生意,这一点着实让我敬佩。他所指导的课程以及内观中心都是完全非营利性的,学员们在这里上课和吃住全都免费,课程结束时再根据自己的能力随意捐赠,而捐出来的款项也只用作以后活动的经费。

在印度古老的巴利文中,assana是“洞见”的意思。根据葛印卡老师的说法,内观法是一种自我观察、直接体验自身实相的技巧,人们修习这种技巧,便可以通过观察自身而净化身心,离苦得乐。虽然内观法是佛陀教导的精华,可葛印卡老师说他并不是在宣扬佛教或任何的“主义”,他所教的方法是具有普遍性的,适合任何宗教或哲学背景的人。

但愿如此,我暗想。虽然我并不排斥宗教,却极为反感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宣传方式,比如打着“不是宗教”的招牌而行传教之实……

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回到大厅静坐了一段,葛印卡老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要求大家一起跟随他念诵一些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的巴利文经文,大约是某种象征性的皈依仪式。大厅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如海浪般起伏抑扬的诵经声,几乎产生了一种低沉的共振。诵经完毕,晚课结束,前面的一批老学员齐刷刷五体投地俯身叩头,姿态虔诚得简直夸张。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心中万马奔腾,有种“上了贼船”的不祥预感—还说不是宗教!这都已经开始诵经礼佛了……

回到宿舍,洗澡刷牙都要排队轮候,有种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洗完澡躺在床上发呆,下意识地拍死一只蚊子,又即刻醒觉,惊得浑身一哆嗦—这是杀生吧?我犯了戒!

那么……要不要给它超度呢?

万籁俱寂中,我默默地念诵起了在鹿野苑日本寺学到的《南无妙法莲华经》。

十日禅修正式开始。

对于像我这样的夜猫子来说,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作息时间。清晨四点就要起床,洗漱后披星戴月地走去禅堂,然后便是长达两个小时的静坐。吃过早餐后,又是长达三个小时的静坐……总之,除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之外,每天足足有十二个小时都在坐禅和聆听开示!

前三天学习的是“观息法”,即观察自己的呼吸。这实际上是在修“定”,是真正进入内观法之前的预备工夫,目的是使心专注,训练敏锐的觉知。葛印卡老师在录音里说,不要刻意控制呼吸,而是要有意识地去观察呼吸的如实面目:长或短,重或轻,深或浅。尽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不要分心而中断了觉知。

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简单却也最困难的事。观察自己的呼吸,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鼻孔附近就行。可是问题在于:注意力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那里,你不可能什么都不想而只观察呼吸。总有某件事情会勾起心念,然后我就彻底忘了呼吸这回事。当我终于意识到这一点,努力把心抓回来,重新开始观察呼吸,可是不知不觉间,心又悄悄溜走了……就这样周而复始,心念瞬息万变,我根本无法像拴牛鼻子一样拴住它。

这一发现带给我的震惊远远大于挫败感—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心是如此独立自主不受控制,简直不像是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本科普书《人类尸体的奇异生活》,里面就提到心脏是一个特别不受神经控制的东西,断了供血的人类心脏还能继续跳动一两分钟那么久,直到细胞开始缺氧而饿死。据说外科医生有时失手把它们掉在了地上,大家面面相觑,赶紧捡起来拿去洗洗,它们还是好好的—就像在饭店的厨房里,香肠从盘子里滚到地上时的场景一样……

唉,你瞧,我的注意力又分散了,那颗心又溜走了。

这是一颗多么疯狂的心!妄念纷飞,焦躁不安,喋喋不休。它的所思所想都只关乎过去和未来—过去的回忆、未来的计划、各种希望和忧虑,却片刻也不肯活在当下。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葛印卡老师说这是极为正常而普遍的情况,心的习性就是如此,每个人都一样。然而这种习性使得我们忘了当下,无法观察到自己实相的本质,因此必须被改变。我们需要从觉知呼吸开始,学着脚踏实地地活在当下。失败了,就要一试再试,心平气和、百折不挠地一试再试。

老实说,我并不真的在乎什么“实相的本质”。也许我来这里的理由本来就很模糊—些许好奇,一点儿怀疑,再加上想证明自己确实有这份毅力。无论进展如何,只要熬过十天,在我就算胜利。因此我并没有一定要学会“内观”的压力,只想一切顺其自然,能够集中心思观察呼吸自然好,可若是心要四处游走,那就让它游走个够好了。

于是我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只在想起呼吸这件事时才重新开始观察呼吸。念头又多又乱,想得最多的是过往的经历。回忆往事是人类的大快乐之一,可我又无法尽情享受这种快乐,因为腿上的疼痛不停地出来搅局,将我拉回无聊苦闷的现实。

我的四肢不算柔软,双腿盘坐本就难耐,又因为多年长跑,膝盖某处也有点儿不对劲,平时倒没问题,每次乘坐长途飞机或汽车时便隐隐作痛。如今一打坐就是几个小时,那个熟悉的疼痛又回来了,而且越来越痛,简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换了个姿势,可是过一会儿又痛了起来,身体的其他地方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不舒服……

我惶惶不定地不断变换着姿势,整个人又热又累又烦躁。看看手表,才过去了十分钟。睁开眼睛偷看别人,却发现周围的人都正襟危坐宛如佛像。这不可能,我沮丧地想,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吗?我看看铭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再看看混血美女,她简直好似入定了一般;男学员里那个和女生毫无二致的kathoey也不喜欢盘坐,可他却能将一个古怪的倾斜姿势维持整整两个小时;唯一和我有共鸣的恐怕就是那个金发的西方女生了,她也时不时地变换一下坐姿,可是一脸平静,看起来绝对不像我这么焦躁……

前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原来是一位白衣妇人倒下了—也许是身体不适宜久坐,两位助理老师赶紧上前把她搀扶出去。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整整三天我都在痛苦和无聊中煎熬,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每天清晨四点半坐在禅堂里打坐的时候,都有种快要发疯的感觉。脑子里翻江倒海,时间却过得那么慢,就连每一天的日落都遥遥无期。无法与任何人交流这种感受,无法从任何人的脸上分辨出与我相同的感受。每个人都面无表情,擦肩而过时目不斜视—当然,我自己也一样。想起以前在伦敦工作时,由于英国人是个有点儿过分讲究礼貌的民族,有时我真是烦透了那些礼节性的寒暄,只想直切正题把事情做完。现在的我却像个期盼雨水的农夫一样渴望着交流,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好,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让我知道你也想要逃走。

的确有人逃走。第一天就走了两个男生,三天过后,男学员中少了五六个人,而女学员则只有一人离开。这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观点—虽然男人更高大强壮,可我一向认为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吃苦。我也能吃苦,我在心中申辩,只是实在受不了这种极致的无聊。每天我都像个偷窥狂一样观察着铭基的动向,并且尽可能地制造与他正面相对的机会。我满心期待地想:如果,如果他向我使个眼色,暗示他也受够了这一切,那我们就一拍即合,立刻卷铺盖走人吧!可是没有,他看起来如一池静水,眉眼低垂,面目安详。那么我自己走?叫一辆出租车回曼谷,找间旅馆住着等他出来?可是……holyshit!钱和银行卡都在他那里!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手表也忽然坏了,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每天只能随着铃声和走廊上的脚步声起卧作息。回到宿舍也并不令我感到放松,因为没有任何音乐、书本或网络可供娱乐。毫不夸张地说,从小到大,我从未试过没有书本陪伴的日子,眼下的生活于我好似坐牢一般—不不,监狱也不会禁止阅读。我把背包翻了个底儿朝天,试图寻找任何有字的东西,最后翻出了两张景点门票和一张药品说明书—我珍惜地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连药品成分都不放过……老天啊,赐给我一本《尤利西斯》吧!我保证会以最大的热情将这本以往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看完!

无聊到极点的时候,我只好拼命地洗衣服,打扫卫生,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在脑子里写小说,为要不要打死蚊子而痛苦地纠结……我不但打扫自己的房间,连公用的走廊也一遍又一遍拖得闪闪发亮。真是讽刺啊,以前自己家里可都是由钟点工打扫的……

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我会幻想外面正在进行一场声势空前浩大的红衫军起义,而终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这个避世之所,朝我们大声吼道:“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你们这些人还坐在这里发呆!”而在另外一些时候,红衫军的形象又幻化为黑压压的一大群老鼠,它们铺天盖地地冲进禅堂,兴奋得吱吱乱叫。我想象着两位如定海神针般的助理老师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想象着一向冷静的学员们尖叫着四处逃窜的样子,竟然觉得非常过瘾,其中又掺杂着对自己的恐惧—在灵魂深处,我竟是这样的一个野蛮人!

我看谁都不顺眼。我受不了我的“邻居”,她总是一身白衣,气定神闲,连休息的时段都不离开坐垫。我搞不懂男学员中的那个kathoey,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他还要用一块大围巾包裹住双肩?更让我恼火的还是那个混血美女,只有在静坐时她才肯除下那副巨大的墨镜。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啊?干嘛阴天雨天都戴着墨镜,连吃饭时也不脱下来?拜托,虽然你真的很美,但没有人想要偷拍你好吗!

就连素未谋面的葛印卡老师也开始令我反感。有时听着他在录音里啰啰唆唆翻来覆去地讲着观察呼吸的方法,满心烦躁的我简直有想扇他耳光的冲动。每天晚上有一个小时是播放葛印卡老师开示的时间,有泰语、英语和汉语三种版本,学员们可以根据语言选择在不同的禅房听讲。这算是禅修中较为轻松有趣的时光,因为至少有佛理和故事可听,不用一个人苦苦冥想。葛印卡老师有一种印度人特有的幽默感,喜欢讲一些寓言般的故事,和我一起听讲的华人姑娘时不时就粲然一笑,可我却没法对他的开示全盘接受。他说生命是痛苦的,我们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去除痛苦。如果我们能够止息痛苦的起因—贪、嗔、痴,就可以结束我们的痛苦,从此在自己身上或外面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够保持心境平稳,不受动摇,没有嗔恨。无论是面对喜欢或不喜欢、想要或不想要的每种状态,都没有焦虑,总是感到全然的安定,这就是最大的快乐。

这自然是基本的佛理。然而在反抗之心的作用下,一向在心理上亲近佛教的我竟对这一切都产生了怀疑。生命中有痛苦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逃避呢?痛苦的经历难道不是有助于人格的成长吗?当一个人有了痛苦的感受,便会不忘对自己警惕,也会时时给他人予同情。而且,难道不正是苦难引导出人类对神的追寻和渴望吗?很多基督徒不是还将十字架视为受苦之必要性的象征吗?还有,如果世上人人都没有欲望,不对任何事情执着,内心永远平静,那我们还能欣赏到那么多感人至深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吗?还会有醒着微笑而痛苦的伟大灵魂吗?还会有龙卷风般轰轰烈烈的爱情吗?这个世界还会有趣吗?

我想起中国传说故事中的仙人世界,他们似乎便是这样永远慈悲地微笑着,心中不起丝毫涟漪,整日只以冲淡的享乐,如下棋、饮酒、旅行来消磨时间。不,我并不觉得中国人羡慕他们这样苍白无光的生活。正如张爱玲所说,“中国人的天堂其实是多余的。于大多数人,地狱是够好的了。只要他们品行不太坏,他们可以预期一连串无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这里头他们实践前缘,无心中又种下未来的缘分、结怨、解怨—因与果密密编织起来如同篾席,看着头晕……”—是的,我们就是喜欢人生活泼热闹的这一面。

变化是从第四天晚上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