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甘的万千佛塔
清晨化缘的僧人
很难被超越了。这是在缅甸旅行的几个星期中,我和铭基最常发出的感慨。
尽管缅甸只是东南亚之行的第二个国家,我们却已心照不宣地认定它是东南亚最为独特的一片土地。无论是金光灿烂的佛寺宝塔还是尘封在旧时光中的服饰民俗,无论是伊洛瓦底江畔的青山沃野还是因莱湖梦幻般的水上世界,无论是城镇里如明信片般完美的热闹市集还是大地高天下茅棚泥壁的人家……很难被超越了。
闭上眼睛我仍能回忆起那些令人心折的场景:清晨五点微茫的光线中,我和铭基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广袤无边的蒲甘平原上。天色尚早,万籁无声,平原上升起不计其数轮廓模糊的佛塔,黯淡静穆仿佛仍在沉睡。穿过沙地小径,赤足登上我们认为看日出最美的瑞喜宫佛塔,坐在最高的平台上静静等待黎明。那时是缅甸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日子,游客数量本就有限,又多于黄昏时分集中在瑞山陀塔观看日落,日出倒是乏人问津,我们也因此一连几天都得以在这座千年古塔上享受只属于两个人的清晨时光。
凭高望远,万千佛塔仿佛隔了一层薄纱帷帐,于烟云中若隐若现。佛塔间雾霭纠缠,如群岛隐没涛间。伴着天边的第一抹橙色,整片蒲甘平原好似被施了魔法般苏醒过来。层层云翳终于依依不舍地作别群塔,在晨光中袅袅飘飞又渐渐消散。一座座古塔也终于显现出赭红的颜色和俊逸的线条,宛如凸面浮雕般点缀在澄清的空气与青翠的树丛之中。
来了。我们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看着第一缕金光投射在自己身上,今人与古塔一同被点亮。我的心为这渺小和伟大间极偶然又仿佛宿命般的相遇震颤不已,灵魂飞到了空中,overthehillsandfaraway(越过山丘,到达远方)。日头渐高,雾霭散尽,眼前是千塔林立连绵不绝,壮观得令人头皮发麻。塔下不远处有两头白牛拉着木轮车在田野上耕耘,身后留下了一团团粉色云雾般的灰尘。都说登高远眺可消胸中块垒,果真如此,尤其是面对着清新的田园朝景和活生生的往昔。
其实我也喜欢蒲甘的黄昏,只是日落时分几座视野最好的佛塔上总是游人如织,笑语喧哗不免扰了原本的清静。不过有一日的黄昏倒是令我记忆犹新:眼看着将是一个瑰丽的日落,满天尽是彩带般的紫红色云霞。夕阳缓缓下沉,偶尔会忽然放射出耀眼光芒,为宝塔丛林镀上金边。绿色原野上尽是一道道长长的塔影,倒像是佛塔新来消瘦了。交谈声渐渐低下去,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长枪短炮般的相机对准了天边。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大块云,紧紧压在已经西斜的日头上,万道金光从四面八方喷薄而出,像是有人紧攥了一把吸满水的海绵。云越聚越多,像一层眼睑逐渐合拢,将夕阳完全隐没,只余下被夕照印染的天空,犹自红艳得可怜。
四面的荒草树丛忽然摇曳不止,身旁女孩儿的长发吹到了我的脸上—起风了,而云层竟没有丝毫散去的意思。有些游客已经起身离开,更多的人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坚守在平台上,期盼着看到云开见日的那一刻。
“下来!你们赶快下来!”
循声望去,一位缅甸少年正站在低一层的平台上朝我们大吼大叫。他满脸焦急,不停地打着手势,“暴雨要来了!上面危险!”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地慌忙下撤,心疼器材的摄影爱好者们跑得最快。泰国女孩儿穿着裙子担心走光,只得侧着身子一点点往下挪,她的男朋友却早就哧溜一声跑得无影无踪。同样行动不便的还有喜欢入乡随俗的日本男生,他和缅甸男人一样穿着长裙般的罗衣,却又尚未能够彻底驾驭—下石阶时他嫌罗衣太长碍事,又不想失了风度,于是轻提裙摆作淑女状款款下行,不想没下几步,腰间的衣结又忽然散开,他又只好丢了下边去系上边……如此反复几次行动缓慢,那缅甸少年又一个劲儿地催他,情急之下他索性把罗衣整个撩起来就往下冲,露出两条黑黝黝的大腿和平角内裤……
短短几分钟,人群与马车一阵风般消失了,刚才的热闹仿佛只是幻觉。回首凝望蒲甘平原,赭红黛绿全都不见,一座座古塔已然变成黑色剪影,独立风中,寂寂似有幽怨。这片土地就像老人一样,静下来总显得格外苍凉。我终于明白日出时的辉煌都是假象,无论是一天还是一千年,繁华盛景终究要化作旷野中的流风。
另一个难以忘怀的地方是阿玛拉普拉的乌本桥—我心目中全世界最美丽的桥。与蒲甘相比,乌本桥的一切都是那么温暖平和,丝毫没有“寂寞千年”的凄美之感。行前看过照片,却不曾料到它竟如此之长,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整座桥全部用珍贵的柚木搭建,以现在的价格衡量至少价值上百亿,真是无法想象的奢侈。然而它的造型又极其低调,简单到甚至没有扶手栏杆,可那种古朴的美和被时光磨损的印记真是非常动人。每天有僧人和村民往来桥上,远远望去身影缥缈,竟像是画中人一般。
乌本桥的日落最为出名,不过我们去时不是最佳季节,无法拍摄到最经典的画面。可也正因为季节的关系,桥下东塔曼湖的面积缩小了很多,部分原来的湖面变成了农田绿地,郁郁葱葱,倒是为乌本桥平添了几分青翠的生机。站在农田里仰望桥上行人往来不绝,因着乌本桥天然的浪漫气质,至为平凡的擦肩而过都好似暗藏玄机。中学时听梁咏琪的专辑,里面有首歌叫作《情定日落桥》,久未想起,此刻竟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而乌本桥也的确被当地人称为“爱情桥”,传说一起走过的恋人便再也不会分开。
黄昏时分我们租了一只小船自桥下漂流而过,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天空慢慢变成橙色。夕阳晕染出满湖碎金,渔夫一心一意地捕鱼,平桥老树在大空里吐平和之气。我坐在船头以美景下酒,陶陶然竟觉得此舟此身亦可入画了。
每当被风景打动时,我会想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句:
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若干个凝固的时间点
卓越超群、瑰伟壮丽
让我们在困顿之时为之一振,并且弥漫于我们全身,让我们不断爬升
当我们身居高位时,激发我们爬得更高
当我们摔倒时,又鼓舞我们重新站起……
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也因此益发珍惜那些“凝固的时间点”—不,它并不是拿到录取通知书或是做成一笔大单的狂喜瞬间。而蒲甘古塔上守候黎明或是乌本桥下静观落日的分分秒秒,却很有可能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自从看过了南美洲的大山大水,我不再相信“人才是最美的风景”,然而此地的人们却为缅甸本就卓绝的风景增色不少。除了极少数从事旅游业的“奸商”,绝大多数缅甸人周到热情又不过分亲昵,举止庄敬而温柔,几乎富有古代风味。有个场景现在想起时还会忍不住地微笑:我和铭基骑着自行车穿过田野和村庄,迎面而来的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地向我们挥手致意,“鸣个喇叭!”
“鸣个喇叭”是缅甸语中的“你好”,对于中国人来说这发音简直太有趣了。我们完全被它迷住了,恨不得抓紧每一个机会向遇见的每一个缅甸人鸣喇叭,而对方也总是热情地回鸣以致意。
我自以为一向关注缅甸,真的来到这里后才知道自己关注的只是新闻里作为某种标志的缅甸,而这个国家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缅甸被各国媒体报道的次数很多,实际上却长期受到国际社会的隔离和排斥;我们热泪盈眶地看着电视里永远占据画面中心的昂山素季,却视他者若岩石;西方游客因为支持昂山素季的抵制政策而放弃缅甸之行,这里的人民默默地承受了一切……非得要亲眼见到他们,和他们“鸣个喇叭”,相互交谈之后,我才有机会去了解缅甸新闻中最大的配角,才能尝试着把“缅甸人”这个模糊的概念变成具体的印象。
我惊讶于他们的忧郁。那是一种自然散发的无以名状的淡淡忧郁,是明明在微笑着,你却能用目光拨开那笑容看到的忧郁。因着这种忧郁,连他们的沉默也显得意味深长,仿佛正在内心喃喃自语。面对着他们,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老兵厨子—“他们是那么淳厚,同时又是那么正直,好像是把那最东方的古民族和平灵魂,为时代所带走,安置到这毫不相称的战乱世界里来,那种忧郁,那种拘束,把生活妥协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梦,却永远是另一个天地的光与色,对于他,我简直要哭了。”—连我都要哭了。
上曼德勒山的途中,我看见一位缅甸导游正与几个美国游客侃侃而谈,手势激烈,神情悲愤难抑。走近时听见谈话内容,原来导游正在讲述发生在1988年的惨剧—走上街头的人们与军队大规模正面冲突,六个星期的游行示威导致3000人死亡。我们驻足片刻后继续上山,一个多小时后看完日落回来,他们居然还在原地。美国人已经累得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而导游却毫无倦色,还在继续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而话题也已转移到2007年的“袈裟革命”。一阵风将导游的话语吹到我耳边:“……我们不是傻瓜,我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怎么想,只要别让他们听见,只要他们能继续牢牢控制我们的生活……”
忽然之间,我好像更加懂得了缅甸人的忧郁。极权统治的国家往往会发展出一整套洗脑系统来愚化和控制人民的思想,这一点在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就算党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也必须相信它。可是缅甸的军政府早就知道自己不得民心,因此他们并不热衷于搞大规模的精神渗透,而是直接采取诸如监视、偷听、警告、逮捕等各种强硬手段来对付国民。好比鲁迅先生笔下的既无窗户又万难破毁的铁皮屋子,倘若里面的人们都熟睡了,即便不久都要闷死,从昏睡入死灭却也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可是如果里面的人大半是醒着的呢?缅甸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在清醒的状态下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无法挽救的临终苦楚。
从最近关于缅甸改革的新闻报道看来,这间铁屋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或许是真的吧,我听说就在一年前,政府的耳目还无处不在,如果当地人与外国游客过从甚密或谈论政治,此人一定会受到警告,旅游行业的从业者尤其受到严格的控制。可是眼前的这位导游好像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言辞举动会惹来麻烦,我想若非国家的言论环境开始变得宽松,至少这也是一个估量过可以承受的风险。毕竟这里是缅甸,在这个连飘然出尘的僧侣都逼不得已要上街游行的国家,你根本没有办法逃离政治。
有一次在长途巴士上,一位缅甸僧人临下车前经过我们的座位时,忽然停了下来,几乎是有些突兀地向我们亮出他僧袍上别着的一枚徽章。“nld!nld!”他指着徽章不断地大声重复,午后的阳光生动地勾勒出他脸上的骄傲。nld就是由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leaguefordecracyofbur)—缅甸最大的反对党。我孤陋寡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加入党派的僧人,当下很有点吃惊。不过转念一想:风雨如晦,长夜难明,无怪乎出家人也要作狮子吼。
在仰光和曼德勒这样的大城市,这场正在进行的变革受到普遍关注,是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可是当我们来到相对偏僻的城镇乡村,却没有发现任何变化的迹象,也看不出人们的生活有丝毫改善。很多人家仍靠烛光照明,马车数量远远超过汽车,上网是极少数人的奢侈,有些人连现任总统的名字都一无所知。
曼德勒以西100多公里处有个被大部分游客忽略掉的小县城叫望濑,因为想去看世界第二高的立佛和hpowindaung岩洞,我和铭基特地走了一趟。原本没想请导游,可是在岩洞入口处遇见一位毛遂自荐的本地少女khaing,我们都觉得她纯真可爱,也就乐得请她带领我们游览。khaing的英文倒是马马虎虎,我让她给我讲讲缅甸佛教之前的nat(神灵)崇拜,她指天指地一本正经地说了半天,我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当然,日常交流还是基本没问题的。交谈中得知她并非专业导游,而是法律系的大二学生,家在岩洞附近的村庄,平日里要渡过亲敦江去望濑大学上课,没课的日子里就回来岩洞这边做导游勤工俭学。
“本来,以我的成绩是可以去曼德勒读大学的,可是……因为家里穷……”khaing笑得有点儿苦涩。
从山顶可以看见khaing家所在的小村庄,稀稀拉拉的十来间土黄色砖房,被猛烈的阳光无情地暴晒着。有些地方天然具有一种不幸的滋味,人们隔着老远也能将它们辨认出来。这个村庄便是这样充斥着贫困而麻木的气息。虽说是农村,可是放眼望去,周围竟看不见任何田地的影子。
“你们家有土地可以耕种吗?”
她摇摇头。
“那么……你们靠什么生活呢?”
她低头沉默了几秒,拖鞋来回地磨着沙地,仿佛正在斟酌词语:“我姐姐……
她经常来这里……卖nkeyfood……”
所谓的“nkeyfood”就是玉米粒、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因为岩洞所在的山上有不少猴子出没,一些当地人便向游客兜售这些零食,供他们给猴子投食取乐。我无法想象这一点点微薄的收入竟要养活全家,当下无言以对,只能震惊地看着她。
就在我们一个岩洞接一个岩洞参观的同时,有一位缅甸妇人和她的女儿总是跟在我们身后亦步亦趋。每当khaing停下来讲解的时候,她们俩也停住脚步冷眼看着我们,双手抱在胸前,一副理直气壮“就是跟定你了”的样子。我有些敏感,觉得她们并非善类,心中很不自在。khaing轻声说:“她们就是卖nkeyfood的,也是我们村里的。”可是我根本不想买她们的nkeyfood啊,跟得这么紧岂不是在做无用功?khaing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问起khaing大学毕业之后的打算。本以为法律系的学生毕业后自然会从事律师行业,谁知她有些迷惘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在缅甸成为一名律师很难……”她忽然又笑起来,“我可能还是会做导游吧,这个还比较现实。”
在缅甸,你随处可以遇见被大材小用的人—拉三轮车的老人讲得一口流利英文,医生兼职开出租车,做导游工作的法律系毕业生……因莱湖民宿的老板夫妻都是名校出身,毕业证书被小心翼翼地装裱起来挂在墙上,可是他们都没有出去上过一天班。我想起在古巴看到的情形也是如此。和别的行业相比,旅游业门槛低收益大,也难怪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投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