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实话,我很怀疑khaing在学校究竟学到了什么。交谈中我发现作为法律系学生的她竟然对时事政治几乎没有兴趣—不是为了避免麻烦而不谈论,而是真的不感兴趣。她对事物也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而只是满足于把书本上的内容背下来。我想她也许并非特例,而恰恰反映了这个国家教育系统最真实的水平。
这是一个令人心痛的事实。据说缅甸曾经以很高的识字率和教育水平而闻名,这得感谢由众多佛教寺院保存并维持下来的强大的教育传统—佛教的“教”字最初就是教导、教育的意思。而到了殖民地时期,英国人对于书本的爱好也对缅甸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阅读成为一种极为普遍的消遣方式。旅行时我也的确发现年纪较长的缅甸人很爱看书,连旅馆门外正在等活儿的车夫都半躺在树荫下跷着腿拿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然而后来的军政府高压统治阻碍了教育的高层次发展,缅甸差不多有两代人没有受到过教育,农村更有四分之三的青少年无法上学(khaing是他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即便是在城镇里,年轻人受到的教育也是既短暂又薄弱。政府开办了不少学校,但只是为了给自己立牌坊,让这个体制在纸面上看起来光鲜。他们只在乎数量而不关心质量,他们不关心教师有没有受到适当的培训,教科书有没有与时俱进,学校的设备是否齐全。当我们和khaing互相交换联系方式时,她看着我们写在纸上的电子邮箱地址直发愣,“我听说过互联网,可是从来没有用过。”她羞怯地说,她也从来没有用过电脑—“学校里好像有一台,不过也没有人懂得用……”
这也罢了,更夸张的是khaing的大学最近要重新装修,校方竟然让学生们掏自己的腰包埋单,这也是她最近拼命打工赚钱的原因。我听了差一点儿气炸了肺,这是什么混账大学!可是khaing却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我,她不明白我为何如此生气。这令我感到更深的悲哀—她竟然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想,缅甸的教育体系之所以如此之差,归根结底恐怕还是因为政府不愿意培养思想家。他们根本不希望人们思考,浑浑噩噩只知服从的状态是最理想的。这真是和曾经的寺院教育完全背道而驰—在佛陀的教义中,独立思考至为重要,即便是老师和父母也不可盲目信仰。
游览快要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安静的小岩洞里,铭基拿出几张纸币交给khaing,数额比一般的导游报酬高出一些,算是我们对她勤工俭学的一点点支持,还送给她一个很小巧的便携式手电筒,她带游客参观昏暗的岩洞时应该用得上。khaing十分吃惊喜悦,不断地合十鞠躬表示感谢。可是紧接着,她做了一个令我们大惑不解的举动—她看了看四周,把一半的钱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又把剩下的一半交还给铭基,脸上有点儿难为情的样子,“这些钱可不可以请你先收着,等到了外面出口的地方再给我?”
“当然没问题……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她的微笑消失了,就像一盏灯火被吹熄了似的,“外面那两个卖nkeyfood的女人……如果被她们看见了,我就得和她们分账……”
我和铭基面面相觑,“凭什么啊!“
“因为我们是一个村的……反正如果她们看到你们给我钱,一定会来问我要,而我也不能不给……”
“可这是你自己挣的钱啊……怎么分?平分?”
她不愿多说什么,只是苦笑点头。
尽管无法理解,我们当然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出了岩洞,那两个女人果然不出所料地等在洞口,不过她们应该不知道刚才在里面发生的事情。一路走到出口处,我们按照约定把刚才的戏码当着两个女人的面重演一遍—铭基把剩下的那一半钱交给khaing,而她也再次合十鞠躬谢个不停。我偷偷观察那两个人的反应,一直冷冰冰没有表情的她们直到此刻才终于露出笑容。我有点欣慰—还好,还好khaing预先藏起了一半的钱……可是我又忽然有点心酸—这一点点钱也能让她们高兴成这样,可见平日的生活是何等窘迫……
道别后我们分道扬镳。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只见那个妇人等不及似的催促着khaing把钞票拿出来给她点数,脸上简直笑开了花。khaing的脚步拖得很慢,花裙子在尘土中飞扬,有点无可奈何的样子—当然,只是在我看来。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眼前恐怕是一幅母女三人欢欢喜喜把家还的场景吧。
在缅甸,人们看似正常地生活着。他们上学,拉三轮车,去集市买菜,在茶馆聊天,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内心牵挂的事情有多沉重,有时又需要付出怎样的用脚划船是因莱湖上的特色,这样可以空出双手来收放渔网
力努才能保持正常。微笑是他们的礼貌,只要轻轻拨开就会发现痛苦和眼泪。
位于神秘掸邦的因莱湖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到处都是漂浮的水上花园和吊脚楼式的村庄寺庙。我们在湖边的nyaungshwe(良瑞镇)里住了几天,有时乘船去湖上游览,有时骑单车探访附近的酒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我们乐不思蜀,深觉此地就是人间天堂。美中不足就是餐馆食物的性价比不高,我们便索性常去村中集市的小摊贩那里吃一碗便宜又正点的掸族米线。
有一天,我们正猫在一个小摊上哧溜哧溜地吃着米线,斜对面坐下来一位本地大叔,面孔晒得黑红,脸上纵横沟壑,两道浓眉好不威武。大叔要了一碗拌面,还没开吃就跟我们聊上了。他的英文大概是自学的,时态语态错得一塌糊涂,可是词汇够用,交流不成问题。
得知我们是中国人后,大叔上下打量着铭基,“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你的打扮跟那个日本男孩挺像的。”
“哪个日本男孩?”
“你们没听说啊?”
我和铭基很是困惑地摇头。
“那个日本人,嘿!说来话长了……他骑一辆自行车在缅甸旅行,去了好多地方。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溜进了内比都!你们听说过内比都吧?”
何止听说,简直如雷贯耳。它几乎成了缅甸的一个笑话:2005年11月的一天,缅甸军政府突然向各国驻仰光使节宣布将首都从仰光迁移至彬马那,并将后者更名为“内比都”,意为“皇家之都”。这是一个事先毫无征兆的举动,大多数国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是当他们看见满载办公人员和设备的卡车匆匆忙忙地驶出仰光。据说即便是经过这些年的建设,内比都依然是个荒凉封闭的地方,它恐怕是全世界唯一没有国际航班也没有国际移动通信漫游信号的首都了。将军们把自己从人民身边彻底隔离开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地享受着这个独裁者的迪斯尼乐园。
而军政府之所以决定迁都,据说是某几位高层听从了占星师的建议,说新都的风水比仰光好的缘故。而这也丝毫不令人意外,早在1987年,奈温将军就曾经发奇想,一夜之间将大额缅币尽数废弃,代之以面值为45缅元和90缅元的新钞—它们都可以被9整除,而奈温将军认为9是最为吉利的数字。将军一声令下,人们本就微薄的积蓄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据我所知,游客身份的外国人至今尚未被正式允许进入内比都,就算进入也不能在城中自由随意地四处活动。可那日本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偷偷溜进了这个神秘的新都—当然,他也很快就被警察盯上了。大叔说警察把他撵出了内比都,还一路追踪他,想逼他尽快离开缅甸。谁知这小子不但神出鬼没地甩掉了缅甸警察的跟踪,还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施施然跑到因莱湖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在一户农民家里住了下来。
那个村庄不是像nyaungshwe这样做游客生意的地方,它没有旅馆餐厅,村民实实在在以种田捕鱼为生。农牧人家性情淳朴,见有客自远方来,便不问因由殷勤招待。日本男生倒也毫不客气,一连几天白吃白住,真当是自己家一般。
“那个日本人嘛,”大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可能有点儿问题。
他也不说话,总是笑个不停。他特别喜欢村里的小孩子,整天就抱着小孩子玩儿……而且他一住就是好几天,谁也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村民们更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好心居然酿成大祸—警察终于找上门来。日本男生毕竟是外国人,警察奈何不了他,便将满腔怒气通通撒在村民们身上。大叔说按照缅甸法律的规定,若非经过批准的民宿,一般人家擅自接待外国人属于违法行为。警察宣布整个村都参与了“窝藏外国人”的行为,全村两百余人全都被逮捕了。
“……这不可能吧?”我愕然心惊。这也太荒唐了!
“真的,”大叔神色凝重地长叹一声,“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两百多号人现在还关在监狱里呢!你说,都是农民,谁也不知道这个犯法呀!”
“女人和小孩也被关起来了?”
“全都一样,逮捕的那天我亲眼见到,全村的人都在哭……”
这顿饭简直吃不下去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空幻。不是说改革正如火如荼么?不是说缅甸正在步入新时代么?我听说医学上有个特殊的现象—截肢后的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本以为缅甸改革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伤筋动骨难免步履蹒跚。可现在看来,这条坏肢竟是根本不曾切除干净。
无论岸上发生了什么,因莱湖永远自顾自地美着。岚气幽幽,波光容与,时时与山色交相掩映。湖边的小村落青烟袅袅,晚炊正忙,好一派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在缅甸旅行,常能清楚地感知历史与自然的相遇,它们在这同一片土地上各自构建了一部分一一大自然以它最优美的东西,历史以它最悲惨的东西。
记得在望濑县的一天,我们刚好经过khaing就读的望濑大学。正是黄昏时分,校门外热闹非凡。人行道上的一长溜茶馆和简陋的“咖啡店”里都坐满了刚刚下课的大学生们,他们无论男女,全都身穿白衬衫和藏青色罗衣,眼神干净笑容明朗。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手里抱着书本,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几个男生正抱着吉他边弹边唱,他们的同伴坐在一旁静静聆听。我已经好久不曾见过如此清纯的面容和神情,简直连台湾和泰国的小清新电影都会相形见绌。我当下看得呆住,不知道口水有没有滴下来。铭基同学也深受刺激,不停地喃喃自语:“也太青春了吧!天哪!”
我们乘坐的tuk-tuk车也汇入了学生们的自行车流。他们无一例外地骑着最老式的那种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同伴,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小地方作现代装扮的人极少,外国游客总能成为目光的焦点。学生们很快发现了坐在车上的我们,少女们不停偷瞄抿嘴微笑,男生们热情地挥手打招呼,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友善和好奇。傍晚的阳光从树荫间倾洒下来,他们的面孔简直光芒四射。我转过身去,一边挥手一边紧紧盯着渐渐被我们甩到身后的他们,看着他们的身影慢慢变小,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悲伤—那种刺得人心疼却又随之融化在空气中的悲伤。
我们来过,看过,悲伤过,然后拍拍屁股走了,下一站是马来西亚,马上又可以享受到无线网络和不会停电的旅馆房间。可缅甸的人们却没有选择,只能留在原地,等待着传说中有可能发生的变化。以往在新闻报章中见到“缅甸人”三个字,那时他们只是“他们”;然而经过几个星期的朝夕相对,“他们”已经变成一个个鲜明生动的人,我无法不为之动容,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们有多可爱,多好奇,多想融入这个世界,多么值得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看过不少缅甸专家的分析,大多说改革势不可当,走回头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初到仰光时我也的确备受鼓舞,却不料越走越远越灰心。都说乔治奥威尔是个伟大的预言家,在缅甸流传最广的笑话便是他为缅甸而写的小说不是一部而是三部。但愿是我多虑吧,可我真怕这个国家陷入他的“魔咒”—奥威尔的每一部小说都以失败告终。主角们总是试图对抗体制,可是每次当你以为就快要成功的时候,他们却突然败下阵来。
友善亲切的缅甸人民
缅甸人自己也有个悲观的民间传说,讲述了一个被一条恶龙威胁的小村庄。
这条龙每年都要求村庄奉献一个处女给它,而每一年村里都会有一个勇敢的年轻英雄进山去与恶龙决斗,可是从来无人生还。当又一个英雄带着他的使命出发时,另一位村民悄悄尾随在后。他看见龙的巢穴里满是金银珠宝,他看见英雄用长剑杀死恶龙,他还看见—当英雄坐在龙的尸体上欣赏闪闪发光的宝石时,身上渐渐长出鳞片、尾巴和犄角,直到变成另一条恶龙。
不过我又觉得,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如此广泛,本身就证明了缅甸人的冷静与警醒。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他们应该不会轻易被表象所麻痹,也不会无条件地臣服于乱世英雄。知其辱而保其尊,守其弱而砺其志,只要清醒的灵魂仍在坚守,总会迎来天光破晓的那一刻吧。我会祈祷,我会守候,为他们,也为我们。